弥天06
事情起初是非常简单的。
无非就是有一些鹦鹉学舌的妖物到了罪人村里,兴风作浪,增长妖力。这种妖物,玉机宫随便派出几个修士就能轻易处理干净。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嫌弃罪人村多事,觉得横竖都是要被处死的,没必要费这个力气,玉机宫并没有派人来。
幸运的是,宫德强行抑制了事态的恶化。不幸的是,这妖物脑子很是活络。眼见着这个村子的人是杀不动了,立刻顺藤摸瓜,摸到了亲缘关系最浓厚的紫祥村里,故技重施。
在这段最后的生命时光里,紫祥村村民不仅不觉得哪里不对,还纷纷跑去天羽城买棺材。即使睡都睡不着,面色糟糕得像马上会猝死,也要强行听妖物给自己洗脑。宫德自然很怕妹妹也被妖物蛊惑,费了一番功夫,从昏昏沉沉的罪人村里逃了出来,路过紫祥村外那片枯田,还花了点时间,好心地帮田里的农夫堵上了耳朵。
只是,村民不会在乎这些,他们只知道,宫德一来,“亲人”就走了。
根据祝久的推测,宫德一定没有提防他眼中的“好乡亲”,村民们必然察觉到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于是找到了宫喜质问。随着时间的推移,听不到《往生律》的村民们也越来越疯狂,对于宫家兄妹的怨恨也越来越深。宫德一路躲藏,最后被两名女修抓到,和其他村民一起被关在了祠堂深处,却正好送上门,被盘踞在窑洞中的海乌贼抓进了胃袋里。
在他之前,那个在村民口中神秘失踪、被宫家兄妹害了的“老刘头”,一定也是在看守祠堂的过程中,被海乌贼当成了口粮。那些村民也压根不是上吊死的,而是被海乌贼吊起来,用吸盘活活吸干了。那名女修只顾着处理成群的万世不竭,却完全没注意到黑暗里藏着的海乌贼!
……宫家兄妹,明明是做了保护村民的好事,却被当成妨碍家人团聚的罪人,最终引火烧身,被毁容割舌,还险些死在戏台上。
村民们受到妖物蛊惑,平白送了性命,固然可怜。可他们恩将仇报,喊打喊杀,宫喜宫德又何其无辜?
真算下来,这就是一团乱麻。祝久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地道:“不想了。剩下唯一的疑点……或许只有守山柱为何在这里了。这也是全新的剧情。按理说,祝盈岁和这件事是完全无关的,不可能因为她活下来了就影响到万世不竭和海乌贼的坐标,那究竟是哪里玩脱了?”
【是不是秦问?】
祝久否定:“秦问是受到影响的那个,你忘记他莫名其妙出现在破庙里了吗?呃,第八号,这个世界,会不会有好几个穿书者呢?”
【……】
第八号沉默了片刻,答道:【不可能。】
祝久问:“为什么?我能穿别人也能穿啊。”
第八号道:【别想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祝久顺口道:“因为我是你最强的妈妈?”
话一出口才觉得失了分寸,立马道歉:“抱歉,和朋友开玩笑说惯了。”
第八号语气平静,倒没有什么不满:【尽早出去吧。这些话在外面也能说。你能多撑一会儿,不意味着宫德能撑。】
祝久心里一紧,朝宫德那边摸索了一下。这一摸,登时把她惊得差点没跳起来。宫德倒还无知无觉,问道:“嗯?怎么了?”
祝久结巴道:“你……你的腿呢?”
宫德道:“哦……我的腿吗,刚进来没多久就被吃了。”
他还算冷静,祝久反倒心底冒上来一阵惊悚,震惊道:“你不疼吗?你……你还好吗?”
宫德道:“实话说,不太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个胃袋只进不出,很难逃出去的。”
海乌贼扒在洞顶,要想吃到东西,胃袋的口必须是向下张开的。在祝久被抛进来之后,胃袋便立刻翻转,把出口藏到体内,好让被抓住的猎物挪到实底慢慢消化。
逃出去也不难,只要等到下一次有人被抓,再从翻转回来的出口掉出去就可以。可是祝久想起刚才,她被扔进来的时候,胃袋明明已经转了一次,也没见宫德外逃,便问道:“怎么个只进不出法?”
宫德发出一声叹息:“这些触须你摸到没有。”
祝久摸了摸,确定他说的是周围摇摆的软刺,答道:“摸到了。”
宫德道:“它们会在翻转的时候刺进来,抓着你。”
“……”
他说得轻描淡写,祝久却心底发寒,又往他身上胡乱地摸了摸。
果不其然,又湿又热,呼吸起伏也很轻很慢。她先前只当是胃袋潮湿便没注意,现在一想,恐怕这些湿的都是血。
祝久不忍多想,这些有小臂粗的软刺扎进一个人的身体该是多么痛,她安抚道:“不要怕,忍一忍,出去以后我们有上好的补血药,你肯定会没事的。”
宫德笑了两声,又牵动了伤口,咳了起来。祝久帮他轻轻拍背,气息平顺后,他故作轻松道:“其实这些伤都是看着吓人,我一点都不疼。真的。这些软刺里恐怕有什么毒素,我受了这么多伤,还能吊着我一口气不叫我疼死,也挺好的。”
随即,他语气又严肃下来:“祝仙师,我恐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你先不要说话。你不要考虑救我,反正我是罪人村的罪人,服毒后才进了村,早晚会毒发,迟早都是要死的。你能告诉我阿喜还活着、没什么事,我已经很满足了。”
“祝仙师,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出去。你就告诉我妹妹,她哥哥被两个仙女抓去修仙了,让她不要惦记我,长大了早点找个心爱的人,建一个属于她的新家。”
宫德的伤确实不容乐观,这时候说的话,多半就是留给宫喜的遗言了。祝久沉默了一阵,还是硬下心来说:“她不可能不惦记你的。我再想想办法。”
宫德却说:“别。”他似乎早就看出什么,笃定地道:“祝仙师,你应当没有外面那两位仙师厉害吧?不然你不能被抓进来。她们的仙术那么厉害,能救我早就救我了,不可能还让你也被抓。我都懂的。”
祝久本来想说,外面还有别人在,但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你别灰心。我有办法的。”
宫德笑了笑,没有反驳。
胃袋里的安静很压抑。祝久垂着头沉思,她在想,苏潇是强,但他真的打得过北冥冰原出来的海乌贼吗?更何况外面还有一群认死理的万世不竭,那可是连男主都处理得很费劲的守山柱。
总是指望比自己强的人来救自己,总会让人养成一种惰性,认为不管经历什么风雨,也一定有人可以仰仗。但现实往往就是求人不如求己,就算被求助者次次都善心大发地伸出援手,这手第一次或许有用,第二次就不一定了。
祝久心念微动,黑半面夹在指间。
海乌贼的胃袋里一片漆黑,就算她当着宫德的面戴上,估计他也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只是问题在于,要戴吗?有用吗?
她最大的能力就是黑锦鲤这一被动技能,先前戴上黑半面也只是为了扩大许愿的信众,稀释过于强大的愿力。如果现在戴上黑半面,能被招来的恐怕也只有外面的吊尸林再加上她旁边的老刘头而已,这样的数量去稀释杀死守山柱的愿力,未免也太艰难了。
那如果不杀死它们,只是许愿逃离呢?
祝久认真地评估起了这个愿望的风险,发现也不太可行。可能,逃是逃了,就是不一定是完整地逃出去,只怕会逃得七零八落的……
忽然,祝久想到了什么。她一瞬间瞪大双眼,定住不动,想了又想,觉得有戏:“第八号!我能不能许愿做万世不竭的朋友?”
【什么意思?】
祝久激动道:“你翻剧情!那个梦游神山的画匠!”
那是非常非常不起眼的一段话,甚至并非写在难逢山的剧情里,只是当时那段话令祝久想起了她现世的猫,所以此时才会突然想了起来。过了一阵,脑海中才听第八号淡声道:【你是想说,画匠和万世不竭做了朋友,万世不竭搭救了被袭击的画匠,所以如果你们交了朋友,它们也能来救你。】
祝久道:“是的!”
【可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海乌贼也是难逢山下出来的,万世不竭不拉架怎么办?】
祝久眼前浮现出一段剧情,道:“你看!海乌贼是个没有智能的海怪,也就是说它只有生物本能,甚至不能算在妖魔鬼怪里。万世不竭是妖,能听懂人话,海乌贼对于它们就是看门的电子锁,你觉得它们会和电子锁交朋友吗?”
【那万一你说要做朋友,结果达成方式是把你变成了它们某个认识的妖魔呢?】
祝久却哈哈笑道:“不会的!你看剧情,在秦问杀进神山之前,这群万世不竭最缺的就是朋友,不然也不会被秦问骗了。”
【可是还是……】
“我赌一把!”祝久道,“我就赌一把。我不希望好人没好报,我不想让宫德死在这鬼地方。”
这样想着,她站起了身。宫德蜷在一边,听见动静,还在强撑着和祝久聊天:“祝仙师?你要去哪里啊,怎么不讲话了,这里怪黑的,你一安静就很吓人。”
祝久沉了沉气,转过头,对宫德大致在的方向道:“我想到办法了。”
宫德愣了愣:“什么办法,祝仙师你自己逃就好了,不用管我……”
祝久摸黑走过去,蹲下身,鼓励道:“你抓住我的手,我背你!我们一起逃出去!”
宫德似乎也觉出黑暗中有个影子停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恰好碰到祝久的背部,闪电一般收了回去,不安道:“祝仙师,眼下我只是个累赘,还是不要了吧?”
祝久不想在这种时刻多耗时间,故意粗着嗓子,怒道:“你上不上来?!你不上来我换个姿势公主抱也可以!”
虽然宫德并不知道公主抱是什么姿势,但他见祝久怒意不似作伪,还是收了声,抓住了祝久的手。
祝久一用力,把他整个人从地上拽了起来,拉到了背上。下一刻,她的动作停住了。
一背她才发现,宫德并不如她想的那样结实,反倒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来、贴在她背上。摸着他的手也是瘦骨嶙峋,恐怕也和宫喜一样,没得到过什么很好的照顾。这一停,又想起他们兄妹二人的年纪,放在现代也都不过是懵懵懂懂的初中生而已,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口中安慰道:“等会儿别怕,出去就吃药,你和妹妹都好好养养身体。”
宫德怔了怔,闷闷地应了一声。
背好宫德,祝久靠近胃壁,闭上眼,不顾一切,大声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墨鲤上神!我想和祠堂窑洞里的万世不竭做朋友!请让它们听见我的声音吧!!!”
背后宫德稍显惊愕,道:“祝仙师,你这是……”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不知是不是愿望起了效果,海乌贼的胃袋居然真的在缓缓翻转!
这时,四周的软刺开始舞得疯狂,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祝久甚至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喀喀声,那些软刺连地上老刘头的碎骨都不放过。
祝久咬牙,跌跌撞撞地扑向胃壁,避开那些软刺,强行揪起一块皮肉抓在手里。胃袋还在转动,她必须撑住,至少要撑到万世不竭见到她的那一刻!
胃壁上分泌出了大量黏液,极难抓住,祝久已经顾不上身后的宫德了,只祈祷他千万不要松手。她揪紧那一块皮肉,另一只手又竭尽全力地向更高处伸去。
爬了没两下,蓦地,祝久右手一凉,她下意识偏头去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但下一瞬她就反应过来,那种牵制在血肉中的力量,一定是有软刺扎进了她的手心!
背上,宫德闷哼一声。祝久勉强道:“一定抓稳……撑住!马上就要开口了!”
其实她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左手酸痛得快要痉挛,手臂也传来一阵撕裂样的疼痛。只有右手,像被截断放在一边的残肢,毫无痛感,反而麻木得吓人。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宫德,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但是,没办法,只能撑住!
海乌贼似乎很不情愿把胃袋翻出来,整个胃袋上下晃动,偏偏就是不肯倒扣出来。祝久右手受到限制无法上爬,只能靠着左手苦苦支撑,避免滑落到软刺密集的底部。
渐渐地,不知道过去多久,祝久只觉得汗和血混着流了满身,已经失去知觉、神志不清的时候,胃袋似乎被撑开了一个口子。黑洞一样的空间里,突然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白光。
祝久顿时狂喜,浑身的力气仿佛都恢复了一般,大声喊道:“救命!救命!开口子!”
也不知是不是外面的人听到了,伴随着剧烈的颤动,那道白光又宽了一线。
祝久咬紧牙,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期待,双眼一刻不离地紧盯着白光的方向。背后,宫德忽然道:“祝仙师,谢谢你。”
“什么?你别在这时候……”
“祝仙师,你是真的想救我。”
胃袋的出口又被撑开几许,祝久已经听见外面的声音了。除了敲金击石、飞驰厮杀的仙剑声,依稀还有龙吟一样的激越长啸,还有吱吱鸣叫的声音。
离脱逃就差最后一步,宫德缠绕在她脖颈上的双臂却忽然松了松。祝久没有力气去提他的手,只能咬紧牙关,道:“抓住我……”
然而,这时,只听背后,宫德声音很轻很轻:“祝仙师,对不起,我骗了你。”
“其实,我没有吃掉它。”
“……我把它藏在我身体里了。”
祝久猛地一僵。她耳畔传来的呼吸越发冰冷:“……什么?”
“……祝仙师,你也是一样的吧?你也不想死的,所以才会让另一个人寄居在你身体里,给你活下去的力量。”宫德道,“我也一样。而且,我还想变成它,想用它的力量杀了那些欺侮我们的人。所以我告诉它,我不想念已经死了的人,我想让那些活着的人,也都去死。”
胃袋将要完全倒转,脚下的出口也被撕裂得更宽,祝久低头望去,已经能看到周围的一群吊尸林了。
宫德还在继续说话,语气轻得像在叹息,他慢慢松开了双臂,漫不经心地道:“祝仙师,你救了阿喜,还来救我,你是个还不错的好人。所以我会放你们走。但是希望你们不要再来这个村子了。未来踏入这里的人,我都会竭尽全力地杀死他。”
祝久觉得喉头发紧,她愣了愣,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问道:“那你还跟我出去吗?”
宫德的动作顿了顿。
随后,他笑了,也彻底松开了手:“你还关心一个死人会不会死吗?”
话音未落,胃袋被彻底打开。
一道锋利剑气从脚下直贯而来,砍断了祝久右手上的软刺。
她瞬间失去了坚持的能力,松开了已经失去知觉的手,重重地落了下去。
掉落下去的那一瞬间,祝久完全忘记了身下恍若无底深渊的高度。骤然间的失重没有让她恐慌,只是疲倦地眨了眨眼。她莫名自信,一定会有人接住她。
视野中,蓦然浮现出一双雪白的鸢翼。
重重白衣,猎猎翻飞,一双手迎了上来,稳稳地接住了她。
那人语气平静地道:“太危险。”
祝久几乎没了力气,只能躺在他臂弯中,笑道:“好搭档,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她抬头望去,在苏潇眼中倒映出了她的样子,一脸的血,披头散发,很是狼狈。他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仍是极为从容地直视着她血红的眼睛,淡声道:“玉牌上的字变了。”
祝久闻言怔住了,她艰难地抬起左手,摸了摸怀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玉牌……好像掉在了海乌贼的胃袋里。
完了!
她立刻抬头,却看见天上正好有一块小小的牌子,笔直地朝下砸了过来。
苏潇跟着抬头,看见那玉牌的时候却面不改色,在那玉牌即将与他们擦身而过时,他才迅速出手,擦过祝久颈下,一把就将玉牌拿到了手。
祝久接过玉牌,一阵后怕之后,才定下神来,仔细看上面的字。
“试炼成,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