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经03
女郎进了温泉,施施然在祝久身旁坐下。宽大的衣袖沾了水荡在水面上,像一弯月白的游鱼。
即使进了温泉,她身上依旧是冰凉如雪。二人距离颇近,那阵凉意激得祝久后脊起了些鸡皮疙瘩。她控制住自己没有往旁边挪去,硬着头皮打招呼道:“说起来,还不知师姐如何称呼?”
这人进都进来了,再逃跑只会显得更怪异,不如就这么泡着吧。
……真的做了什么奇怪事情的话,她就大声喊救命。
偌大一个玉机宫,不可能没人听得见吧!
女郎用手指挑开黏在脸侧的一缕发丝,微微歪头,道:“我吗?我想想,你不如唤我一声紫阳。”
祝久虽觉得这是假名,但还是应道:“紫阳师姐好。我是祝久。”
紫阳闲闲道:“好。祝久。”
紫阳吐字缓慢悠长,缠绵缱绻,叫完她名字还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实在是让祝久心生些许尴尬的羞意。
祝久咬着嘴唇,偷偷瞥她一眼,还是忍不住为那近在咫尺的美貌目眩神迷。
以现在手贴着手、肩并着肩的距离而言,她可以肯定地确认,紫阳是一个极为少见的美人。
与迄今为止所有她见过的人都有所不同,紫阳兼具了英气与美艳,极为霸道,又妖气冲天。就像她周身萦绕的那阵馥郁的胭脂香气,令人无端想起入夜后天羽城的飞花长街,富丽奢靡,勾魂摄魄,却还让人觉得艳姿含毒,暗藏危险。
紫阳沉在温热的泉水中,白雾蒸腾,眼睛半阖,懒懒散散。祝久在一旁心不在焉,脑海里还在念叨着紫阳二字,翻来覆去地翻找剧情,不过这次翻了许久,都未曾找到过符合角色。正纳闷时,紫阳蓦地道:“你在想什么。”
“呃?”祝久一愣,回过神来,随口扯谎道:“在想……会被分到哪一舍。”
紫阳沉吟半晌,问:“你想去哪一舍?”
祝久毫不犹豫地道:“自然想去子舍。”
子舍乃是直属宫主门下的玉机正统,掌第一舍第一峰太霞峰,行断情无欲的清修之法,致力于推读典籍来探查天道奥秘。
子舍弟子号称通晓万物、武破阴阳,在出师后强则飞升成神、自立门户、开山镇派,稳则入主玉机宫其他峰舍,行师尊长、教书育人。历任宫主所收弟子不过寥寥,各个都在修真道上留过一笔,所以从来无人敢如此自信,天不怕地不怕地直言自己想做子舍弟子。
紫阳听得微微一愣,挑眉道:“立志倒是厉害。你的入门试炼是什么?”
祝久谨慎道:“棠水畔,罪人村。”
紫阳道:“罪人村?你可看到罪人了?”
……宫德应该算吧。
想了想,祝久道:“算是看到了。”
紫阳笑道:“哦,那你看出那人犯了什么罪没有。”
祝久皱眉沉思。
不论是伪造的书信,亦或是宫德宫喜的话中,都不曾提及他们的罪责。她便摇头:“我没有看出。”
“没看出吗?那还想去那些又臭又长的典籍里面钻研天道?”紫阳懒懒一笑,“顺便跟你说个好玩的。罪人村里面关的人,其实都没犯什么太大的罪,不过是一些早年间不服城主和玉机宫管教的人。真正作奸犯科的大奸大恶之辈都被送去一旁的隗翠城试药,哪还会另外辟个村子让他们好生住着。”
祝久忽视了她前半句,重点都放在了后面的话上。她微愕地道:“试药?这是不是有点……”
紫阳哂笑:“所以我说那是早年间的事情了。”
她又想到什么,慢慢地摇了下头,道:“不过后面继任的城主也都是无能之辈,一笔糊涂账算不清,干脆将错就错,把那些人的子孙后代也都送出城去住着了。”
祝久道:“……原来是这样吗。”
紫阳不再接话,入舍的话题到此便结束了。
小间里又重回平静,只有池边龙头还在源源蓄水,两人就这么在池中相顾无言地泡着。
祝久想起紫祥村那群面黄肌瘦的村民,和瘦小干枯的宫家兄妹,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只是,紫阳看着年纪轻轻,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知道的秘辛却很多,说起话也毫不客气。祝久不认为随便一个低位弟子都能知道天羽城主的隐秘行径,又能肆无忌惮地与旁人提起,所以又偷偷地瞟她一眼,心里揣测起她的来头。
这边她发着呆,那边紫阳也闲闲地阖目靠着。时间一久,祝久觉得有些憋闷,不由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贴在后颈的湿发撩到了池外。
一旁紫阳忽然睁眼,蹙眉道:“你手上是什么?”
“手?”祝久一愣,抬手一看,领悟过来。“师姐说这个吗?这是试炼时留下的疤。”
海乌贼的胃袋软刺给她右手的手心留下了一块粉红的伤疤。该说不说,还挺好看,祝久觉得看久了有些像莲花。
紫阳盯着那块伤疤,却突兀地靠近些许,伸手去碰。祝久低头,见她指尖轻轻抵在自己掌心,并未用力,只有丝丝凉意自掌心传来。半晌,紫阳又抽回手。祝久抬头,她已回了原位,又继续闭目养神。
祝久不解其意,问道:“师姐,这个疤……”
话音未落,帘外哐啷一声,随后便是一声尖叫:“——哎呦喂!我的姑奶奶!!!”
祝久倏地回头,外间门里忽然钻进一名身着短衣的少女。
她袖口挽起、头上梳着高高发髻,怀中抱着一个盛满衣服的细草筐,脚边扔着一个空木盆,正从外间疾步跑来。
少女一掀帘子,顾不得把细草筐放下便扑到池边,急急地道:“您怎么、您怎么和她一起泡到池子里去了啦!!!”
“……”
少女语气太过震撼急切,祝久悚然,回头看向紫阳。她仍半垂着眼,没听见少女说话似的,怡然自得地向身上撩水玩儿。
“紫阳师姐,你……?”
“师姐?什么师姐?”少女愣了愣,转瞬反应过来,又气恼又无奈地道,“她可不是什么师姐!你得喊她一声辰舍主!”
闻言,紫阳眨了眨眼,愉悦地笑出了声。
祝久呆了。
辰舍,掌宫内第五舍,居第五峰“留鹤峰”。辰舍在玉机宫内部也称吉祥舍,地位超然,然而一舍从上至下行事诡秘,很是神秘。
说起来,辰舍所负责任还与祝久有些渊源。
玉机宫十二舍各司其职,辰舍便是负责“卜梦言星”四事的宫舍——
记卜筮卦象,记吉凶夜梦,记歌谣预言,记天象更迭。趋吉避凶,卜算未来。
除此之外,辰舍还负责记录玉机宫弟子行侠所遇的妖祥神鬼,并将其归纳存档,留作修撰异闻典籍的实证资料。
总之,辰舍是个与神鬼之事日夜打交道的宫舍。
祝久僵在水中,难以置信地重新开始打量身边之人。虽然她一眼便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但还是没想到这人地位竟如此之高。
堂堂一舍的舍主,为什么会在澡堂子里伺候新人洗澡?!
祝久脑内发散,此事等量代换一下,就好比是刚读了大学的新生在浴室遇到一个十分健谈的学姐,互相搓澡之后才得知对方是某个学院的院长。
……也太离谱了吧!
紫阳却毫无诚意地耸了耸肩,道:“我可从未说自己是亥舍的。也不能算骗你吧。”
祝久呆呆愣愣地道:“可是你……”
少女抢先怒道:“太荒唐了,哪有您这样的?!”
她把手中细草筐往一旁地上重重一放,旋即回过身来,掀开裙摆半跪在池边,一手撑地,一手探去水里牵紫阳:“我请您守在这里,又不是请您和新弟子下去共浴!唉,要不是我路上遇见巳舍主耽搁了一会儿,恐怕很快就回来了。”
紫阳不躲不闪,由她牵着站起身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珠像珠帘一样连串地滚落下来,落进池中,变成了一圈圈的涟漪。祝久望见那些涟漪,僵了一瞬,还是别过头去。只听一旁紫阳出了水,赤足啪嗒、啪嗒地走向了帘外,语气还懒洋洋地道:“缑曼山?她去干什么?不会是毒王庄的又压她一头吧。”
少女跟在她身后朝外走:“不是。是新入门弟子的事……”她说着又蓦地想到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对祝久道:“筐子里是你的新宫服,洗好就穿着出来。”
祝久愣了愣,转头去看池边那一摞叠好的衣服。她指着问道:“那件紫色的裙衫不是新宫服吗?”
少女顺着方向看去,脸上腾地红了。
她崩溃地叫了一声,气得跺了跺脚,小跑着过去抱起衣服,控制不住地骂道:“辰舍主!!!您能不能不要这么不知羞啊!她真的穿上您衣服了可怎么办?”
紫阳驻足观看,却觉得非常有趣,甚至还哈哈大笑了几声。
祝久这才反应过来,那是紫阳换下的衣服。
她一瞬间也不知是羞是恼,只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好,我知道了。”
少女猛摇了摇头,抱着衣服追上紫阳,继续道:“巳舍主是有一个特别想要的新弟子……”
两人出了纱帘,对话到此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她们施了术法,后面的谈话祝久已听不到了。
温泉池中水波还泛着未平波澜,然而经此一事,祝久也没了继续泡下去的心情。估算着怎么也泡了二十几分钟,她索性起身,去细草筐里取了棉巾和衣裳,草草擦干身体,摸索穿好。
这是一身紫金双色交映的长裙,手感厚重,版型板直,穿在身上却不显笨重,反而有种尊贵神圣之感。玉机宫尊紫,故而宫徽是一枚紫色的九瓣玉兰,化作纹路缝在袖口下摆。这种近乎礼服的衣裳往往件数繁多,穿好后时间又过去了许久,出去时,外间仅剩少女一人。
她朝祝久上下打量了一眼,主动上前帮忙调整。祝久道谢,她却道:“不必谢,我本就负责这些事务。”
“师姐不是辰舍的弟子吗?”祝久讶异。
她看二人语气亲近熟稔,本以为少女是紫阳门下的徒弟。
“我?我是亥舍的啊。”少女解开她系成死结的衣带,灵活地打了个漂亮的结,“你误会了吧。辰舍主人是很好说话,不过我也是八百年才见她一回。”
……八百年偏偏还被自己撞上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祝久垂眼看她为自己一寸寸折好腰带,道:“那辰舍主今天这是……”
少女动作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尴尬道:“她……她……唉你日后就明白了。她就是这种性格而已,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被作弄得很惨。”
祝久傻傻地应了一声。
少女帮忙理好衣服,后退检查一番,满意地拍了拍祝久肩膀,道:“好了!走吧!”
祝久:“走去哪儿?”
少女吸了口凉气,奇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被辰舍主挑走了。”
祝久:“……啊?”
……
一炷香后。
祝久面无表情地站在山脚下,清风猎猎,面前是一座完全融在云海之中的山峰。
少女道:“好!我们到了,这座便是留鹤峰了。留鹤峰不允许外人踏入,你就自己上去吧。”
祝久道:“师姐。这山大约多高?”
少女毫不迟疑:“不知道,但留鹤峰是门内最高的那座。”她比划了一下,“就是你在宫外看见的天羽城最高点。”
祝久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山峰顶端高耸入云,长长的山阶望不到头。
……而她不会御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