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东方既白
泓河悠长曲折,环绕京都,晃晃荡荡的船只摇得杜芸有些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又梦见了小时候和太子在皇城的那些事。
太子故去后,这是杜芸第一次梦见他。
“父皇!儿臣以为两广总督避税不纳还私收贿赂,理应惩处,可其父无罪,梁将军已退居多年,父皇此番懿旨无异于滥杀无辜!”
小太子瘦弱的身板俯在大殿之上,字句铿锵,杜芸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也在场,只顾着跟着跪下去。
皇上从龙椅上走下来,每一步都透露着令人发指的威严,杜芸悄悄抬起眼眸,皇上目光如鹰隼般犀利,眉宇间蕴着盛怒。
他衣袖一挥,一根棍子滚落到小太子跟前。
“握住它!”
小太子向木棍伸出矜贵的手,才一握住,便下意识撒手。
见状,皇上冷声:“为何松手?”
小太子低着头,语气却毫不客气:“父皇明知故问,那棍子上布满了暗刺。”
“朕如今之举,皆是为你拔去棍子上的刺!”
杜芸心中了然,皇上有段时间在朝野之上大开杀戒,几乎是将肱骨老臣都换了一次血,那是自上而下的无声杀戮。
究其缘由,皇上不过是害怕自己百年之后,太子无力掌管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便先行将那碍眼的刺通通拔掉。
小太子自幼读得便是圣贤之书,哪里会不懂皇上的言外之意,可他还是绷直了身板,固执道:“臣民自然会拥戴尧舜一般贤明的君主。”
这话可谓是锋利无比,小太子不仅表明了立场,还暗暗隐射自己的父亲。
言外之意即是,就是因为你不够贤明,你的臣民才不愿意拥戴你,才会知法犯法,上逆欺君。
皇上果真勃然大怒,拿起桌上的龙纹镇纸就像小太子砸去,杜芸下意识挡在太子身前。
那镇纸却穿过他的身体,砸向远处。
杜芸回过头,发现太子正看着他,唇角还带着笑意,眸光一如往昔纯净,像卯时刚刚升起的太阳。
他刚一伸手,却见太子的头颅和身子分了家,满是血迹。
杜芸刹那惊醒,一低头,只见手心都沁出了一层薄汗,掀开窗帘,尽是绿水绕青山。
景竹茹正在船上的小隔间烧水烹茶,闲适的午后,日光恰巧洒进来,为青丝镀上一层光亮。
杜芸从背后抱住她,下巴埋在她的颈窝,合上眼睛:“好香的茶。”
景竹茹回眸,瞥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柔声道:“你前几日赶公文,很晚才睡,本不必陪我过来这一趟。”
“你带着授印到京城,多少双盯着呢,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景竹茹稍稍为杜芸搭了个脉,皱眉道:“你近来多梦,要不要喝点安神药?”
杜芸一怔,稍见岸边繁花正好,笑道:“倒也不必,有些梦也是好的。”
天呈墨蓝,零星几点渔火浮在水上,船才靠了岸。
两人走在京城的街上,景竹茹见一个摊位上的枣泥酥摆得精致,便驻足了片刻。
见状老板便夸口道:“小娘子来买点吧,我们这枣泥开胃健脾的,那清致的景医仙吃了都说好呢!”
景竹茹闻言一顿,她什么时候在京城还被传成医仙了,还有这小商小贩在此处造谣。
杜芸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忙买了几块:“这景医仙都爱吃的,我必然要买来尝尝。”
离那摊位远了,两人才拿出油纸包着的枣泥糕,同时掰了一块,尝过后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两个字。
难吃!
他们几乎是同时扭头吐了。
景竹茹嘟囔着:“就没见过枣泥糕做得这么难吃的,跟清致千岁斋的差远了。”
杜芸也咂咂嘴:“枣泥又酸又涩,实在难以下咽。”
一想到那老板的一番话,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携手走向长街尽处。
次日,景竹茹在皇城办完正事后,谢绝了翠融和皇后的宴请,径自出了宫。
杜芸正在京城的一家酒楼等她。
那里有全天下最出名的酒,桃千醉。
“我们可算赶上好时候了,这酒就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味道是最好的。”杜芸一边迎景竹茹进来,一边道。
两人带了两坛酒上船,打道回府。
景竹茹酒量不错,只是容易上脸,半坛酒下肚,脸上便已是绯红一片。
杜芸不禁亲了亲她的脸颊,就像与山间的晚霞亲吻,尽是桃花香气。
景竹茹却反客为主,直接覆上他的唇,随即含混道:“你知道什么药最是大补吗?”
杜芸心里闪过好多味药材,人参还是鹿茸,他到底是个门外汉,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还是摇头。
“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最是大补。”
杜芸恍然,展颜道:“原来如此。”
景竹茹笑着靠在杜芸怀里:“等再过些年,初霁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便到外面去转转,天下名山大川,五湖四海,总要见识一番。”
杜芸揽住她,温吞道:“那我就把陶益胜找过来,教他写公文,循序渐进地把清致镇上的事都交予他,免得他总是担个虚名,我也好当个甩手掌柜,与你一道游山玩水去。”
那一夜,月色如银,山水寂寥,两人不顾形象地开怀畅饮,喝醉了便在船板上和衣睡去。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