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去哪?
欧蝉枝的奶娘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这是逍遥看到崔嬷嬷后的第一反应,其实她只远远看了一眼——阙从洲认为她不稳重,会在那些人精面前露了馅,不让她去接触欧家的人——所以逍遥自己先回了云鹤阁,在过莲花池子上的廊桥时,她远远瞧见了花厅里的众人,准确说,她一眼就瞧见了被人簇拥着的崔嬷嬷。
那个老妇人两鬓斑白,却身姿挺拔不显老态,穿着一件沉闷的栗色对襟褂子,衬得她那张长脸更加不苟言笑,一股仿佛随时会打人手板的气质扑面而来,让逍遥打了个寒战。
阙从洲是对的,她想,她现在的确还没有能从容面对欧家人的准备,她目睹了欧蝉枝的死亡,也是她隐瞒并利用了欧蝉枝的死亡,这让她在欧家人面前会忍不住歉疚。
反观阙从洲,好像个没事人一般,谦逊又不失高贵地和人见礼寒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仿佛被尺子量过,全然没有了刚换魂时的僵硬不自在,若是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他是个知礼懂礼的高门贵女,绝不会将他与男人联想到一起。
逍遥暗自咋舌,有些佩服起阙从洲了。
回到云鹤阁时就看到智渊等在门口的身影,今天那场合不允许有下人在,他自己便早早回了云鹤阁待命。
看到她的身影,智渊快步而来:“您回来了。”
逍遥颔首,快步踏入了云鹤阁,直到步入二层的书房时,她才开口道:“欧家的人来了,他在应付那些人。”
智渊听了毫不意外,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逍遥有些诧异,狐疑地看着智渊。
智渊咧嘴憨笑:“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刚发生的事你就能知道,看起来阙从洲在这武林盟主的山庄里已经只手遮天了啊。”
逍遥的语调阴阳怪气,听得智渊喉咙痒得很,他此刻非常想让嘴巴变成炮仗,好好地炸一炸面前的这个人,可偏偏这人还顶着自己主子的模样,让他想炸也炸不出来,最后憋得脸颊泛红,只得白眼一番离开了书房。
逍遥目送着他下楼,屏息凝神地静静等了片刻,在听到楼下细微的响动时她松了口气——智渊在干活,短时间内不会再上来了。
她举目望向四周,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看清这个书房的全貌,前两次来都是在深夜,不是乌漆嘛黑,就是灯火昏暗,很多东西都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轮廓,比如她才看清,靠在南墙的那个木架不是书架而是个多宝阁,奇怪的是那上面没有宝瓶玉器,满满当当塞着数十卷画还有几十个巴掌大的木人。
那些木人被雕得栩栩如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能看出雕刻师手法细腻老道。
“这不会是阙从洲雕的吧……”
逍遥喃喃着,拿起了一旁的画卷,打开一看是一副配色大胆的花鸟图。
“这,这是……书竹老人。”逍遥蹙着眉头接连打开五幅画,竟然每幅都是书竹老人的风格和落款,一个逍遥不愿相信的答案在心头浮现,她打了个寒战,不信邪地拽了一本医书,拿上面阙从洲的笔记和画上的题诗仔细比对,发现完全是两种字体,可这并没打消逍遥的猜测,反而让她更加忐忑。
如果造假到这种以假乱真的地步,那又和真的有什么区别。市面上那些画,又有几个是真几个是假?
“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女声,吓得逍遥一个激灵,“啪”一声,手里的画和医书砸在了地上。
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带着欧蝉枝假面的阙从洲。
阙从洲瞥了眼地上的画,复又看向逍遥:“你的家里人没有教过你不要乱翻旁人的东西么。”
逍遥不答反问:“你为什么造假书竹老人的画?”
阙从洲嗤笑:“你认为这是假的?”
“你什么意思。”一种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逍遥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只听阙从洲道:“画的落款从来都是书竹,可没有老人二字。”
这话如当头一棒,砸得逍遥晕头转向。阙从洲说的没错,画的落款从来不是书竹老人,可是……
“可是书竹明明就是个老人!!”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
“书竹从未承认过。”
逍遥一哽,泄了气,“没承认……可,可也没反驳过啊!”
“反驳?同谁反驳?所有人么。”阙从洲讥笑。
逍遥哑口无言,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稚子。是了,这种事无法反驳,也无处反驳,就算召告天下怕是也没人相信。人们向来喜欢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事,而非真相。
就如今日尚宏的死,明明有蹊跷,明明查一查就知道人不是他杀的,但是阙昌说了他是凶手,那他就是凶手,没人会怀疑阙昌说假话,怀疑的人也无法反驳一个大家公认的“真相”。
逍遥有些喘不过气,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江湖,甚至是这个世界,复杂到她无法想象。
“所以,你就是书竹。”
阙从洲大概是懒得回她,坐在一旁烹起了茶。
逍遥魂不守舍地坐在他对面,紧紧盯着他不放,按理说人这一辈子若能与自己崇拜的高人同桌饮茶该是何等幸事。
可偏偏,她一直崇拜的画家,竟然是阙从洲这个狗东西!
逍遥把脸埋在手心,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小小团。
她回想起第一次看到书竹画作时的惊艳,回想起收集书竹画作的满足感,再想到书竹就是阙从洲,一瞬间那些回忆好似都脏了,连带“寄宿”在阙从洲体内的灵魂也脏了!
她嘴苦心也苦,恨不得钻地三尺逃出这个山庄,把所有事都忘了个干净才好!
“不是说,书竹老人早就驾鹤西去了。”
“我只是不卖画了,到你们嘴里就是死了。”阙从洲的声音依旧含笑,不是开心的那种笑,是看到笑话的那种忍俊不禁。
逍遥直觉自己就是他眼中的笑话,更加不想抬头见人了。
“所以说,你很崇拜我,却曾想杀了我,还骂我恶毒,你还——”
“够了!”逍遥厉声打断他,“谁说我崇拜你了,不就会画几张破画吗!”
“是啊,几张破画就能让你魂不守舍了。”阙从洲斜眼打量着逍遥,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强行挽尊的样子更加可笑。
逍遥气得面红耳赤,就在近乎恼羞成怒时,阙从洲道:“换魂之后,你和楼若淳一起离开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提起这个,逍遥就想起楼若淳那落寞的神情,她有些没好气道:“你们阙家可真是毁人不倦。”
阙从洲烹好茶,给她斟了一杯,慢悠悠道:“从何说起。”
“楼若淳他根本不想嫁给阙天晟。”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她想嫁的人……”逍遥一顿,有些说不出口。
“我也知道。”
阙从洲的神色淡然到让逍遥不适,仿佛此刻他们说的不是某个人的人生大事,这显得她的气恼格外突兀。
“她剑法那般厉害,应该去闯荡江湖扬名天下,不该成为你们两家联姻的工具。”
“你说得没错,可偏偏她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
阙从洲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逍遥道:“她是华山功夫最好的女孩,是华山的招牌与筹码,她是自幼就在白鹤山庄修习过剑术的女孩,她也是我父亲手把手教导过的女孩。”
每当说“女孩”这两个字的时候,阙从洲都会把音色咬得很重,这种直白的强调让逍遥忽地明白了什么——与其说,楼若淳是最合适联姻的那个人,不如说,是阙家和华山培养了这么一个女子用来联姻。也许是为了昭告外界的他们两家强大;也许是华山明目张胆安插在阙家的棋子,这个足够厉害,能自保也能如炮仗般炸得阙家两败俱伤;同时她也许还是阙昌用来扶持他亲生儿子的工具,一个既好看又实用的工具。
在这些大人眼中,楼若淳有很多利用价值,可就是没人会在乎她的所思所想。
逍遥生出一股悲戚:“没有办法改变吗?”
“当然有。”
逍遥眼前一亮,等待着阙从洲的主意。
阙从洲看着她眸中的华彩有些意外,意外她竟然是真的想帮楼若淳,他摇头失笑:“恐怕你要失望了。”
“什么?”
阙从洲微微倾身,紧盯着逍遥的双眸,似乎是要把接下来的话敲进她心里,他说:“若想掌控自己的人生不被摆布,那就只有成为比阙家、比华山更厉害的存在,否则她永远都是强者手中的傀儡罢了。”
逍遥怔愣许久,久到手里的茶有些凉了,她才缓缓点头道:“我明白了。”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阙从洲将她杯中的茶泼到一旁的茶宠身上,遂又为她添了一杯,问道。“今日你同我父亲发生了什么,细细说来。”
逍遥回忆着说:“他给我,不对,应该是给你。他给你做了药膳……”
逍遥将和阙昌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最后他说‘孩子,莫要行差踏错。若你弟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爹会替你教训他。’没了,结婚则他就离开了。”
“他说,莫要行差踏错?”
“对。那样子特别语重心长,是不是你做的坏事都被他知道了啊。”逍遥有些看热闹的心态揶揄着阙从洲。
怎料阙从洲猛地皱起眉头到:“白鹤山庄,你我都不能再呆了。”
那严肃的神情让逍遥心头一凛:“那我们去哪?”
阙从洲沉吟片刻,缓缓道:“藏剑山庄。”
“你疯了!为何去那?”逍遥着实吃了不小一惊,“对了,我还没问你欧家的人来做什么呢,他们有没有看出端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