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所有去抵抗
那天晚上,邵观淮是抱着信封一直哭睡着的。
施禾然自己也天昏地暗,早上被孟璇轻声叫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了地毯上。
邵观淮要在家守孝,近几天不会去学校,施禾然跟着孟璇下楼的时候,路过书房,心有所感地往开着的门缝那儿瞄了一眼。
那里透出了昏黄的灯光,明显与日照的颜色不同,这让人很容易产生,里面的人是否一夜未眠的猜测。
但施禾然没敢多停留,只简单吃了早饭后就离开了邵家。
邵观淮醒的时候,房内早就空了,昨晚的信被放在一旁,他伸手就够得到。
他赶紧拿起来看了眼,上面有些褶皱,但已经被小心地折好封存了,他于是松了口气,下床把东西收进自己房间里才算放心。
做完这些,邵观淮下楼准备吃饭,但同样发现了书房的异常。
他犹豫片刻,靠近过去,也没敲门,直接轻轻把遮挡推开。
只见邵向文端坐在木色的书桌前,正在电脑上快速敲击着什么,看上去像在办公的样子。
邵观淮的火气蹭就失了控,头昏脑涨地冲过去冲他吼道:“妈走的时候你就在为这些破事儿到处飞,现在你居然还这样,你到底——”
他所有的声音突然被目光中出现的画面死死扼住,他此刻站在父亲的身后,清清楚楚看见了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文件顶部两个大字标题。
——遗嘱
巨大的恐慌迅速代替怒火席卷全身,邵观淮整个人都在抖,差点上手把电脑掀翻,但出口质问的声音却脆弱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你想…做什么?”
邵向文的手没停,坚持完成了内容之后,才抬手把电脑合上。
他下意识转动着婚戒,抬眸向儿子说道:“立遗嘱,我和我妻子的财产,全都归你和你未来的妻子所有。”
“我不要这些!!!我不要!我要的不是这些!!!”
邵观淮哪怕在秦芸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凉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歇斯底里过。
也没有这么害怕恐惧过。
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另外一小片天也要坍塌了,那已经逐渐落下的碎屑砸得他措手不及。
“爸——!!”,他悲切地吼了一声。
邵向文闭了闭眼睛,冷硬的脸僵了一整晚,终于被唤回一点人气。
他动了动嘴唇,艰难道:“别瞎想,遗嘱又不是遗书。”
邵观淮一震,垂头哭出了声。
“起来,我们去送她最后一程”,邵向文理了理衣服,拍拍他的肩膀。
墓地是秦芸自己偷偷选定的,至少在邵观淮看来是这样,因为他是在最后才被告知。
秦芸的眼光向来独到,这处地方不仅环境好,地势还挺高,遥远的,正正对着东城区。
那是家的方向。
父子二人各自捧着一束花,笔直地站在黑白照片面前,静默良久。
邵观淮觉得很恍惚,做了个噩梦一样。
为什么,前几天还温热的手,现在连碰都碰不到了,为什么,好好的人就突然变成了一座低矮冰冷的墓碑。
偶尔吹过来的一丝风才让他清醒,他俯身把怀里的花束轻轻放在了照片旁边,借着风的势头,闭眼虔诚祈祷了一句。
“如果您在天有灵,就请保佑我多梦见您几次吧。”
风停了,他当她听见了。
邵观淮往远处退了几步。
邵向文伫立很久才蹲下身,把无意落在碑面上的一片叶子拿开了。
“我昨天反思了一个晚上,我确实是把你给宠坏了”,邵向文低低地开了口,“我该教你再坚强点的。”
“但也许,并不会成功,你冲我一笑,我恐怕就舍不得逼迫你了。”
“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赌气。我也没用,那架钢琴,我还是没能弄来,不过你昨天告诉我,你不生气,所以我就不为此愧疚了,可以吗?”
“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一样。所以你应该知道,邵向文的妻子这个位置,早就永远是你的了,你还那么讲,就是在惹我心疼,呵,你真的一如既往的是个坏蛋。”
“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答应过你会保护你的,却眼睁睁看着你疼了那么久,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我其实知道你有多痛苦,多难熬,但我…总想让你再坚持一下,我也很自私。”
“你走之后,我连夜立好了遗嘱,把儿子吓坏了,但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
“失去你,是我患上的不死癌症,它将终生伴随我,折磨我,撕咬我。可我比你坚强,也必须坚强,因为我要替你看着,看着儿子长大,成家,还要看看你之前想去,但没能来得及去的地方。这样,以后我下去就可以跟你汇报了,也算作你过完了完整的一生。”
“我有点想你了,明明昨天才梦到你,明明就站在你面前。”
“你放心吧,秘密我会保守,纸巾我也会随身携带。”
“不止两张,你要多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亲爱的秦小姐,请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找我取。”
邵观淮同样蹲在不远处的走道上,泪如雨下,颤抖不止。
他太无知,才会误会父亲对母亲的情意有失,直到此刻他才足够明白,对于母亲的离开,没有人会比父亲更加心痛。
在那一天,一起死去的,分明还有父亲作为母亲丈夫的,那一大部分的灵魂。
******
——咚咚咚
“做笔记啦禾然”,颜瑶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以此提醒低头刷手机的人,在偷瞄了一眼她浏览的画面后十分不解道:“你最近是真被曹姊给感染完全了吗?怎么又在看校园通上的热搜帖子?”
“诶?少碰瓷儿我啊”,曹姊立马端正了下做笔记的姿态,接话反驳道:“她最近看那玩意儿的频率和次数,可比我多多了好伐!”
“…这倒也是”,颜瑶撇了下嘴。
施禾然终于收了手机,冲她们抱歉一笑:“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孟璇盯着她心不在焉的表情数秒,然后把她往身边拽了下,凑到她耳朵旁小声问:“还在担心邵观淮?”
那人直到今天都还没回学校上课,守孝期按说也结束了。
孟璇是没敢问的,她怕施禾然是知道实情所以在担心。
“没有”,施禾然回道:“他目前情绪还好,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孟璇蹙眉:“那你是怎么了?你最近很不正常。”
“额…”,施禾然心虚地拿起笔:“没有吧。”
“有”,孟璇笃定道:“心思都飞到外太空去了,而且你之前从来不会总抱着手机看的。”
施禾然沉默片刻解释道:“我是怕校园通上随时出现什么议论邵观淮的东西,因为我听俞浩讲,他们班上有人估计是问了班主任,知道了他家里的事情,所以…我没事,我就是担心他。”
这确实是一部分实话,孟璇翻来覆去也没看出什么大的破绽,安慰了几句作罢。
施禾然松了口气,目光回到书页上,但眼神不久就又开始涣散,发起呆来。
她又撒谎了。
频繁看校园通,实际上多半是为了监控另外一件事。
看林盛有没有把那段视频公布出去。
施禾然不会天真到觉得自己那天放的几句狠话就能完全扼杀掉林盛的威胁行动。
林盛的目的是毁了自己,之前的威胁恐怕就是为了拍摄最终视频,然后再行公布,而校园通就是一个绝佳的,流量大又相对封闭的场所。
只是如今他只怕意识到自己力量增加,不好得手,但五年前拍摄的视频其实也能使用。
他只要把视频的画面进行截取,把他的个人特征摘出去,就会变成她施禾然饱受□□的独角戏。
不,也许在经过一些什么技术处理后,会直接变成带着她名字标签的三级影片。
施禾然每每想到这里,还是会本能地发怵一瞬。
但她从没想过退缩求饶。
她就是要林盛发布出来,她就是要那人再次亲自动手,她要顺着蛛丝马迹,一点点把罪证网罗,连同五年前的那份一起,把属于她的正义夺回来。
哪怕,她的做法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万的蠢路子。
但从她决定不屈服不退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惜代价赌上了自己的所有去抗争。
她要勇敢,就会勇敢到底。
******
邵家。
父子俩相对而坐,宽大的西餐桌上就算菜品良多,也稍显冷清。
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间,邵向文略带低沉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过两天吧”,邵观淮吃得很慢,回道:“妈的乐谱我还没全部封好。”
“嗯,那你自己看着办吧”,邵向文也没多说什么,放下了筷子:“我接下来要出差,归期不定,有事就给秘书打电话留言。”
邵观淮动作一顿,掩了掩情绪道:“好,路上小心。”
并不热闹的午饭结束,邵观淮回到钢琴室,继续自己的整理工作。
秦芸留下的乐谱以及和钢琴相关的东西非常多,因为哪怕是癌症初期,她都没有停止过演奏,一家人总会台上台下的相互陪伴支持着。
这里很多东西,有些是秦芸手绘的,有些是幸得的绝版藏品,秦芸生前很是珍爱。
可对邵观淮来说,前者才是无价之宝,但全部也都得悉心封存保护。
邵向文早在一个顶级的私密仓库预定好了一定的位置,等他这边全部整理完毕,会把东西送去那里保存。
绝对会万无一失,但就是不能常常见到了。
邵观淮整理间有许多不舍,最终选择留下了一份乐谱,准备安置在书房。
这栋别墅,是爸妈结婚时的婚房,这二十多年来,秦芸的痕迹随处可见。
要剔除太难了,也不可能剔除。
邵观淮每走到一处地方,看见一个角落,就能回忆起与她的时光,从最开始的伤心不舍,到现在,邵观淮开始觉得有点幸福了。
能记得最好,遗忘才比什么都可怕。
邵观淮抱着最后一堆东西,把它们放进了一旁的大部队里。
钢琴室,整理完毕。
他坐在地上跟它们对视了很久,安静的环境在某一刻,才被不远处手机的震动声打破。
这段时间,他没刻意失联。
但旷课那么久,他跟辅导员请假的时候只能说实话。
估计学校里是有不少人知道他家里的事情了,所以偶尔来问候关心的人不少,就连施埮那家伙,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时候都打来了一通电话。
当时是晚上,他还以为闹鬼了。
接起来,那人语气依旧冷酷而生硬,劈头盖脸就是问他什么时候滚回项目组,玩消失弄得一堆bug都没人改,极其影响后续测试进度。
这关心的方式与众不同,出类拔萃,但意外的让邵观淮觉得是除了施禾然以外,最舒服的一个。
邵观淮懒懒地拿过手机,他以为又是某个嘘寒问暖的电话,但一看来电人,是俞浩。
俞浩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情况,事情发生后更是只来参加了葬礼,付诸行动但从没打电话发消息打扰过他。
这时候会找他,那绝对是有重要的事情。
邵观淮接起来,语气认真了些:“怎么了浩子?”
“淮哥方便说话吗?”,俞浩道。
“你说。”
“是这样的”,俞浩语速有点快,有点急,还带着莫名的慌,赶紧道:“你离开学校前不是让我把校园通上的帖子加上限制,所有带嫂子名字的都要卡入后台手动审核吗?”
邵观淮心里一紧:“嗯,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哥”,俞浩开始支支吾吾,说道:“要不你…我把东西发给你你自己看吧。”
“好,快点。”
邵观淮彻底站起身,俞浩已经把一个截图和一个视频发送了过来。
他先点开图片一看,上面的文字内容是:华都科技大学校花施禾然早年视频,原来表面清纯无害实则内里荡检逾闲。
邵观淮顿时快把手机捏爆了,但拼命忍下,又点开了下面的视频。
入眼就是一只属于男性的粗掌,不停地在少女的胸部上重重揉搓,甚至能看清那被挤压在指尖的形状,而画面突然往上一切,身体上方那张惊恐无措的脸,正是他年幼的女朋友。
施禾然当时还面容青涩,看着最多是初中的年纪,大眼睛里茫然地积蓄起了眼泪,没过多久,便开始张嘴大叫起来。
邵观淮立马按开了媒体音量,恐惧惊慌的求救声登时轰炸上他的耳膜,连同画面中那只愈发肆无忌惮的手一起,搅得他整个人快疯了!
“谁!!!谁发的!!”,邵观淮给俞浩拨了电话过去,失态地吼叫道。
“淮哥你冷静点,这个视频除你之外目前就只有负责审核的我看见了,我也只点开了几秒,没有被传播出去,你先冷静。”
俞浩十分了解和理解他,这一番话确实成功让邵观淮恢复了些许理智。
他扶着额头,开始部署道:“现在立刻马上停掉校园通内所有的发帖功能,切换全面禁言状态。”
“…我知道,我其实第一时间做了这些,但全面禁言状态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上课打卡之类的正式功能,需要打校级申请,我已经申请了,还没有被批示…”
“不等了,特事特办,打卡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方式,况且马上到晚饭的时间点了,影响不大”,邵观淮立马决断道:“有什么事情后续我会担责,你在学校用管理员的账号去操作,我把密码发给你。”
“…你怎么知道管理员的密码?那可是最高权限!”,俞浩惊呼。
“技术攻破的,之前测试他们的安全程度时,报告还没来得及交”,邵观淮直接下楼往车库冲,边跑边交代道:“先别管那么多了,一定要确保视频被阻断。干完这个,你赶紧查一下发帖人在哪儿,他既然是能用校园通人肯定就在学校内部,学校里每栋楼的校园网都有自己的固定编码可以追溯,能锁定大概位置。查到之前,你先把那人的审核拒绝,内容写得无关紧要一点,把他拖住。”
“好好好,我知道”,俞浩的能力也不差,他应下后顿了顿道:“那这事儿…要跟嫂子说一声吗?”
邵观淮砰地关上车门,启动车子,把手机开了免提扔在副驾道:“先把人找到,把东西扣住,隐患解除后我会去找她,我现在往学校里赶,半小时就到,在那之前麻烦你尽量帮我把人找出来。”
“啊…哦好”,俞浩是被他淮哥突然的“麻烦”给说得有点迷糊,应完才突然反应过来:“半小时???平时最快都得一小时的车程你是准备用飞的吗????!!”
回应他的是剧烈的引擎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