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最近,实验室那边没送新的测试报告过来吗?”,邵观淮问了声正在打游戏的人。
“嗯?实验室?没有啊”,俞浩扯下耳机说:“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这茬,最近那边存在感有点低。”
“嗯,那群人最近在搞什么?”,邵观淮拨弄着手机思索道:“人连续几天不睡觉会猝死来着?”
“啥?”,俞浩一听到死字,鼠标都松了,惊恐道:“你对你未来哥哥的怨念已经上升到这种地步了吗?”
“滚。”
邵观淮骂了句,他一听到,啊不,一想到以后要叫施埮哥哥,浑身的鸡皮疙瘩就会疯冒出来,连带产生点儿生理性反胃,能难受好半天。
“明天早上一二节没课,跟我去实验室走一遭?”,邵观淮说。
“行啊,走呗”,俞浩笑道:“那儿不是咱第二个根据地了么。”
邵观淮笑着随手扔了个模型过去:“就你贫。”
******
“我再说一遍,去休息”,沈宿神色严肃,看着一丝不苟地翻找资料的人命令道:“立刻马上去吃饭,然后睡觉。”
“这个结果一直不对,解不开”,施埮说:“我吃不下也睡不着。”
沈宿直接把他手上的东西抢拽过去,啪地扔到了一边。
他是真生气了:“你再这样下去,问题能不能解决我不知道,但身体一定会先垮掉!怎么你是想做第一个在实验室里猝死的学生吗?”
施埮没说话,抬手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脑袋也很混乱。
但内里又出奇的精神。
“那你给我开一片安眠药吧”,施埮垂着头低声道:“真睡不着,没骗你。”
他这幅样子,瞧着萎靡又颓废,只剩躯壳在强撑,仿佛从云端坠落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
沈宿哪里见过这样的施埮,心里难受得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还是赶紧拉着人离开了那个座位。
“你跟我去病房里躺着,总之不能在这儿待…”
他刚带着施埮出了门,迎面就撞上了两个人。
邵观淮带着俞浩大摇大摆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
“医生都上门了?”,邵观淮凉凉道:“看来最近确实辛苦。”
他话说得倒也不如平时一般刺人,施埮自然是懒得开口呛声,沈宿也没跟他冲,温声问道:“你们这是来做什么?”
“做什么?犯贱呗”,邵观淮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送饭。”
沈宿:“……”
这人骂起自己来也毫不留情么。
沈宿知道两人不对付,但他本来也是得带人先去吃饭的,闻言倒来了兴趣,问道:“具体是什么?我看看…”
“我不吃”,身后的施埮突然冷声打断道,异常坚决。
俞浩在后面一听也就炸了:“嘿你还不吃?!别给…”
“浩子”,邵观淮呵了他一声。
俞浩撇撇嘴止住了话头。
气氛默然一瞬,邵观淮才回答道:“热粥,热包子,养胃的。”
沈宿一愣,很意外对方的心气和定力,不仅能正儿八经回答自己的问题,准备的东西论起来也是非常的合适贴心。
于是他瞬间倒了戈,侧身冲施埮道:“我觉得你需要这份餐食。”
施埮铁青着脸:“……”
俞浩适时指路道:“一楼大厅有会客沙发,那儿能吃饭。”
沈宿把人拽了下去,两分钟后,大厅靠里的两个棕皮沙发上,四个男人中间横着几个透明餐盒,相对而望。
沈宿赶紧替人把东西一一打开,热气带着香味儿冒了出来,闻着味道是真不错。
“吃吧”,他说。
施埮则绷着唇,皱眉盯住那堆食物,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俞浩见状抬手挡住嘴,往邵观淮那儿凑了凑小声道:“我说真的,他这样特像我一岁半的时候闹脾气不吃饭的画面,我感觉沈宿下一秒就要跟我妈似的一巴掌扇过去了。”
邵观淮挑眉看他:“那你叛逆期来的挺早啊。”
俞浩脸色一木:“是重点吗这个?”
“呵”,邵观淮笑了声,一胳膊往沙发背上搭了搭,替有些束手无策的沈宿说了句话。
“人家这么关心你,你不领情不太礼貌吧?”
施埮抬眸又瞪住他,磨牙道:“关你什么事,谁让你来的?”
“不关我的事,也没人让我来”,邵观淮语气颇为吊儿郎当:“我就当喂校园里的流浪猫流浪狗了,毕竟好歹也是一条命。”
“你…!!”,施埮一拍桌子,蹭地站起身,被这话怼得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冒了。
沈宿赶紧上手拉人,劝邵观淮道:“这时候你就别刺激他了。”
邵观淮偏不,看都没看他,直直迎着施埮如刀的目光,神色淡淡道:“之前在厕所打那家伙的时候,你要有这脾气,伤害值也不至于那么低。”
施埮闻言身体一颤,整个人像突然被扑灭了的一场大火,气势全散,只剩一地焦黑,缓缓落回了原位。
邵观淮见状表情认真起来,身子前倾,微微皱眉道:“我真是不明白了,你闹什么脾气发什么疯,你妹是指着你的鼻子痛心大骂了,还是把错都归在你身上扬言再也不原谅你了?她都没有吧,她甚至天天发消息找你,一遍一遍跟你讲没关系不关你的事,就怕你过不去这个坎儿心里有负担,但你呢?你干嘛了?!”
他说着说着音量变大,深吸了口气才压下来。
“你要说是心里真过不去,自责,那你现在的行为根本解释不通啊,我告诉你,现在是换你在慢慢伤害她折磨她你知道吗?!”
施埮浑身发抖,死死盯着他,又气又无法反驳,直接被钉在了原地。
邵观淮突然笑了下,抬手在空中点了点,音调陡然一变。
“所以你根本不是在自责吧,或者说,这个所占的成分被另一种情绪给狠狠压下去了,已经没太大存在感。”
一旁的沈宿闻言直觉不好,出声制止了句:“你别说了!”
“…让他说”,施埮沉沉开口,眼底猩红,看着有些骇人。
邵观淮如他所愿地继续道:“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情绪,叫自卑吧。这么多年来,你应该是头一次发现,那个印象中一直不如你的人,原来其实那么强大,那么耀眼。而你这个所谓的天才,学神,到头来却连最基本的人际交往都不会,甚至因为这个还给最亲的人带去了最沉痛的伤害。”
“你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出发点是好的,结果却变成那样,你开始怀疑自己,又在你妹妹一次次宽宏大量的善良举动中变得更加自惭形秽,甚至,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么多年都白活了吧?”
“邵观淮!”
沈宿听不下去了,施埮本来就一连好多天没睡好没吃好,他怕他再受到过重的精神刺激后,人会出大问题,他厉声呵斥道:“不准说了!!!”
邵观淮目光瞥了他一眼,上半身轻轻靠回沙发背上,双手交握。
但眸子随即又看向此刻已垂下头的施埮,他收掉锐利,继续道:“但是,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理不清那道错误归因和责任分配的问题,又怎么会不明白,施禾然是真的打心底里不怪你的,也是关心你的。”
“说到底,你只是没适应,没接受,适应别人的光芒,接受自己的不足,因为你从小到大一路太顺了,没遇到过沟壑,一下起不来也正常”,邵观淮顿了顿道:“可也该够了,你要知道,对方可是施禾然啊,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输给自己的妹妹,又有什么好丢人介怀的。”
“她不是,也照样输给了你这么多年吗?”
他彻底说完了,周遭瞬间寂静,施埮的肩膀无声颤动了几下,把脸埋进自己掌心藏了起来。
沈宿听得呆滞,愣上片刻才抬手搓了搓施埮的背,给人顺气。
他觉得邵观淮说得很透彻,很正确,甚至一针见血到让人无法直视,但却一击即中地能快速“治病”。
他不禁有些佩服对方,他承认邵观淮身上的某些特质是自己怎么努力都拥有不了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也注定使人不凡。
施埮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但沈宿一口气松了没多大会儿,刚要把热粥递给他喝,就见施埮蹭地站起了身,拔腿就往实验室外面跑。
“喂!干嘛?!!”,沈宿下意识跟着追。
对面的邵观淮倒是不动如山,甚至拿了个肉包放嘴里咬了一口。
俞浩见状也收腿坐回去,问道:“咋了,咱不追啊?”
“他去找你嫂子了,追了干嘛”,邵观淮道。
“嗬???”,俞浩目光往前一扫,刚好看见施禾然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外边儿,他再一次激动感叹:“哥你真他妈神了啊!!!”
邵观淮一愣,看清后把包子一扔,起身也往那儿跑。
他是想到施埮要去干嘛了,但没预测到施禾然会来,还刚好这会儿来。
于是画面就变得有点奇怪了。
施禾然小心提着一份从食堂打过来的热粥,刚走到门口,迈上一步台阶,抬眼就看见施埮在从里往外冲,距离已经很近,所以她能清晰看见对方的表情。
很不好,脸上还有明显的红,不知道怎么弄的。
再往后,沈宿也跟在他后面在跑,手还指着挥着,嘴里说着什么。
而最最后,居然是她男朋友和男朋友的室友,同样地跑了起来,脚步急促。
四个人,一溜串儿的动作,把施禾然弄得懵在原地。
愣神间施埮已经跑了出来,她更明朗地看见了他的脸。
凭借她的经验,这脸闹成这样不是哭过了就是被打了。
哭?呵,施埮?怎么可能。
答案只能是第二个。
施禾然心里瞬间一抖,眸子往后一缩。
这不会是后面那俩干的吧???!!
不对,邵观淮再怎么样不会对施埮动手的,那…
俞浩没忍住打的????
施禾然倒吸一口凉气,又回眼看面前气喘吁吁的人,心道,这下手挺重啊。
施埮站定缓了两秒,目光落在施禾然怀里抱着的东西上,那明显也是吃的。
她居然是给自己送饭来了吗?
邵观淮说的没错,都没错。
他就是自卑就是怀疑了,他现在连实验都做不好,最基本的吃饭睡觉都无法正常进行,像个废人!
但,那又怎样,不是这样!
他要振作,要正视自己,也应该为施禾然如今的状态感到庆幸和骄傲!
施埮心中豁然开朗,前所未有的喜色染上眉梢,冲施禾然高声道:“我…”
可嘴里只发出了一个音,他突然就觉得眼前一黑,脑袋连晕都没晕,直接失去知觉。
对面的施禾然只见他白眼一翻,身体就被抽干力气一样地歪倒了下去,她吓得脸上瞬间失去血色,撒开热粥跨过去接人,嘴里情不自禁惊呼了一声。
“——哥!!!”
后面三人随即追了上来,好一阵手忙脚乱。
******
施埮缓缓睁开眼睛,觉得眼皮很沉很酸,就又顺从地闭了会儿,才彻底清醒。
所处环境比较熟悉,是校医院的病房。
他垂眸一看,自己手背上正在打点滴,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没太大力气,软绵绵的像一滩泥巴。
“…你醒了?”
跟身体狼狈作斗争间,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口的方向传进他耳朵里。
施埮抬头一看,施禾然手里拿着个饭盒,就站在那儿。
他顿时定住了,觉得有些尴尬,闷闷“嗯”了声。
施禾然松了口气,走进来放下东西,很自然地帮他把枕头放起,一手扶住他的胳膊,很明显要借力的样子。
施埮此刻没能力嘴硬,只好顺着曲起腿在床上蹬了蹬,但身体实际往上移动的距离远超过他的预期和想象,像凭空跳跃了下…他自己的力量微乎其微,胳膊上传来的提拉力才是主要动力源!
施埮惊诧无比,甚至觉得那处被拽得有些疼,他扭头震道:“你力气这么大的?”
“……”
施禾然往后退了一步,假笑道:“我觉得你这句话不太礼貌。”
施埮表情僵硬一瞬,然后垂眸不自然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施禾然眨眨眼睛:“哇哦。”
“你这样讲话我挺不习惯。”
施埮:“……”
施埮脑子一抽,把刚才那句话还了回去:“你这话也不太礼貌。”
说完两人俱是一愣,空气凝滞片刻,突然齐齐被两道笑声破开。
施埮低头抿唇,笑得比较委婉,却如化冰的水面,又撞上春风一样,奇异温柔。
很少看见施埮笑的,施禾然眯起的眼睛里映着这一幕,笑着笑着就觉得鼻子有点酸胀。
施禾然赶紧别开脸,去拿刚放下的餐盒,打开递过去道:“吃点东西吧。”
施埮伸手接过,垂头盯着那温热的饭菜,笑意溃散。
他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
施禾然扶住一边的陪护椅,缓缓坐了上去,问道:“因为什么?”
施埮闭了闭眼睛,整理思路和语序,但还没等他开口,就又听见对方道:“林盛的事?还是不回消息的事?”
“呵,都没必要啊哥哥。”
施埮浑身剧震,瞪大眼睛盯住她,不可置信地嗫嚅道:“你…你叫我什么?”
施禾然放在腿上的手紧张捏起。
已经有多久没叫过施埮哥哥了呢?她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这两个字如今说出口,陌生得嘴巴都打颤,心底亦别扭得难受又羞耻。
但却只过了一秒就又适应下来。
因为这呼唤天生携带,本该如此。
“我不是圣人,我是怪过你,怨过你,从小时候就开始”,施禾然叹了口气,往后靠了靠坦然道:“你太优秀了,而我做不到与你比肩,甚至连追赶都很费力。”
“一直以来,我身边都围绕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嘲讽,有不解,有质疑。其实有段时间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爸妈的孩子,却天差地别,要不是我们长相实在相似,我都恨不得去做个亲子鉴定反证一下,也好给自己的平庸找个像样的理由。”
“你…不…”,施埮因为激动一下结巴得说话有点费劲,但极力道:“不是那样!”
你很优秀!
这句话被施禾然看过来的,带着和煦笑意的眼神扼住了。
施埮在这一刻彻底明白,此刻的她,已经不需要任何额外的肯定或是安慰。
她早就与自己和解了,变得无比坚韧而强大。
“我所有的压力都曾源自于你,可一路走来,所有的目标也都是你,所以,因为追赶你,我才变成了如今的我,现在我心里除了感谢,没有其他。”
“哥,我是不是没有说过,你是我的骄傲”,施禾然眼神奕奕,看着他说道:“你是一个心无旁骛,专注异常的人,你与众不同,也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我知道,你从前也甘愿受了很多委屈,但往后,就请尽情地大放异彩高歌猛进吧,我会为你自豪的。”
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睛热切对视,都逐渐朦胧。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起被孕育,曾离得那么近,后来却越走越远。
而直到此刻,那被成长的阵痛所拉开的漫长距离才骤然消失不见,让彼此得以重新靠拢。
“…好”,施埮攥紧了被子,几滴清泪坠入热腾腾的饭菜中,悄声无息。
施禾然抬手擦了擦脸,笑着说:“爸妈说让我们下周末回家吃饭,到时候一起吧。”
“好”,施埮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