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初见
塞北的秋,壮阔昂扬,可见盈车嘉穗,穰穰满家,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里是我自幼生长的地方,可这幅辽阔旷远之景,我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我叫沈充和,是大邺镇北大将军沈重的独女,刚过完十四岁的生辰,父亲便奉诏送我入宫,不是参加嫔妃选秀,而是参加女官选拔。
女官选拔是大邺开国皇帝立下的国策,设六局二十四司,每三年一次,选德才兼备者服务于内廷,上承御旨,下领百千宫女,更有才华卓越者可提拔为女相,参与国政要是,如同男子一般出入朝堂。
不过,我朝自建立以来只出现过一位真正的“女相”,那便是盛极之时、权倾朝野的胥令萱。
不同于秀女一旦入选便再无出宫之日,女官和宫女年满二十五岁,皆可获上恩,自行出宫嫁人,但也有被圣上选中承恩雨露,自此飞上枝头的。
虽然女官尚有一丝获得自由的机会,但中选者大多是王侯将相或官宦富贾家的女子,本为质子,何言自由?一方面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温饱已是大幸,少有识文断字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选拔这些有家势财力的女子入宫为官,也是帝王对臣民权衡牵制的一种手段罢了。
襄武城是大邺西北边界的最后一座城池,四面峰峦叠嶂,出关便是西域,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是屏障,也是门户,故而父亲率领二十万铁骑常年驻守此地。
二十万铁骑的力量实在诱人,既是国朝的天威所在,亦是忌惮,故而我沈氏一族,只能谨守为臣本分,低调守拙,如今圣上的猜忌日深,此次京都,我是非去不可。
童年时期,西域各部族常常闯入襄武城中掠夺财物粮食和女子,沙盗流寇也经常趁机作乱,我是家中幺儿,受父兄庇佑长大,即便纷扰不息,也得享安稳。
如今,是该换我来保护他们了!
时间紧急,我和父亲在一众亲卫的护送下,快马加鞭,飞奔入京,沿途胜景虽好,我们却来不及欣赏。直到京都附近,我才收敛起野性,坐上马车,装成温婉娴静的大家闺秀。
“父亲,还有多久到京都?”我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假装满怀期待地问。
“咱们已经在京都城外了,在前面的驿站歇一歇,晌午便可进城。”
“如此甚好。”我欢欣喜气地放下帷帘后,这才收起了眼底笑意。
为了不让父亲担忧,这一路,我都竭尽所能地表现出对京都和宫城充满好奇和向往的样子。
如今,遥遥可见巍峨壮观的四方城池,护城河水波荡漾,城门口车马往来,络绎不绝,我这才真切地觉得,我是真的离开家了,以后再也没有父母疼爱、兄长们呵护了,我该学做大人了。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高大的城门,顿时人声鼎沸,喧闹异常,果然是繁华无出其右的帝都,酒旗风展,店肆林立。街上行人如织,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临街的店铺也是琳琅满目。
“快快避让,马惊了,马惊了……”
正当我透过马车的花窗,新奇地望着窗外陌生的一切时,一声声急促的叫喊声,从人群深处传来。
只见一匹烈马在闹市中横冲直撞,不少摊位被掀翻,躲避不及的行人也被踢飞,场面乱做一团。
眼瞧着路中间的一个抓着行人讨赏钱的小乞儿,还对前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烈马即将奔驰过来,父亲纵身跃起,稳稳落于马背之上,死死勒住缰绳,三两下就驯服了受惊的马儿。
见局势控制住了,我赶紧跳下马,将这吓愣的孩子抱到一边安慰他,“你还好吗?没事了,没事了,我父亲已经将它制服了。”
说着,我又掏了些赏钱给他,这孩子果真是被吓到了,安抚了好一会,才“哇”一声大哭起来,却还不忘伸过手里破破的半个碗,让我将赏钱放进去。然后见他端着赏钱,夹着自己的小棍子,边哭着抹泪,边叫着谁的名字走了,许是去找和他一起流浪乞讨的人了吧?
这时,烈马的主人才穿过层层人群,气喘吁吁地追来,边抱拳给沿途的行人商贩连连赔罪,边着急忙慌地过来牵住他的马。
“多谢这位贵人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父亲翻身下马,将手里的缰绳交还给主人,“举手之劳,只是这闹市之中,马怎会突然受惊?”
“我这马脾气怪,不知为何,突然就发了性,惊扰了大家,实在是抱歉。”
“我倒无妨,只是这些行人和摊贩,你可要赔付一番了。”
“那是自然,多谢贵人及时制服了这马儿,不然,还不知道要闯出什么祸事。”
等那一人一马辞别,父亲环望了一圈这热闹非凡的京都城,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而和蔼慈爱地看向我, “和儿,咱们这就进宫去吧!”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提着裙摆上了马车,抬眼一瞥,旁边的店铺二楼挤满了人,嬉笑着交头接耳,还时不时指指点点,不知是在议论方才马受惊之时,还是对我们这一队外地人有了兴趣。
也有可能是我这身蓝色的楼兰衣裙太扎眼,早知道还是听大哥的话,换中原女子的衣裙,幸好蒙着面纱,否则又惹了是非,以后进了宫,万不敢再这样任性了。
马车路过时,我才仔细看清,方才挤满人的店铺招牌上写着“一品居”几个大字。原来这就是闻名千里的一品居,我曾在边塞听来往的商队提起过,京都一品居的吃食多么精致可口,人间难得几回尝。
然而我一向最贪吃的我,此刻却毫无食欲,这样热闹的集市,这样自由的天空,我以后都不能经常见到了。
入了宫,在尚宫局主事的带领下,我和其他候考女官去拜见了皇后,父亲自去向圣上请安。直到将我安顿好,他才出宫去住客栈。。
我在宫中一心备考,不求高中三甲,只求不要太给父亲丢脸就行。
大邺的女官选拔与前朝科举选仕略有相似之处,只是科举只考查学问,而女官还要考查琴棋书画和女红女德。经过层层选拔,我成功进入了最后一轮殿试,三日后,帝后将在重华殿亲自主持。
父亲一早便对我言明了此次进宫的利害,所以对于入选结果我并不感到意外。以我入宫来牵制镇守边疆的父亲,是当今圣上早就布好的一步棋。
只是前些年父母疼惜我年幼,不愿我离家千里,孤身一人来这龙潭虎穴,以患病羸弱为由拖了三年,此次我已年过十四,再无法抗拒上恩,父亲只好从命。
父亲无召不得回京,此次送我入宫,虽有上意,但远离驻地日久,恐生变故,故而待了两三日便匆匆回返襄武城了。临走再次嘱托我在这宫中好生顾全自己就好,不必牵挂家里。
在这举目无亲的宫墙内,抬头望着四方天,一想到,要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十一年,我就难过的要命,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像那些飞雁一样,飞回我的塞北,飞回父亲母亲身边。
但为了沈氏一族的安宁,我必须得收起思乡思亲的离愁别绪,担负起我的使命,好好备考,好好做一名女官,谨守本分,明哲保身,安然混到出宫。
“充和姐姐,咱们出去透透气吧,自从进了宫,日日勤于诗书,我都快闷死了。”正当我百无聊赖之际,瑜琬妹妹推门直入我的寝室。
按照规矩,所有的候考女子都住在一处宫宇,两人一间,单我一人独住。只因边塞路途遥远,来得晚些,故而只剩这最偏僻简陋的竹室了。不过正和了我的心意,便拒绝了父亲要为我打点一番,换个好住处的提议。
瑜琬是一位江南富贾的嫡女,年十二,正是玩的心性,进宫月余,只她与我混得最熟了。
“正好,刚进了晚膳,这会恰是日暮黄昏,晚霞醉人,不如去出去走走消消食。”我合上书,任她拉着我的衣袖一路狂奔。
“琬儿慢些,你忘了宫正大人的话了?勿喧哗、勿急行。”
“哦哦哦,对对对,若不是姐姐提醒我,我又忘记。这要是被宫正大人逮到,我的手掌心可要开花了,还怎么应付三日后的殿试。”瑜琬吓得连连顿住脚步,整理衣衫,小步徐行。
宫正大人是正五品官阶,与六局主事平级,规范内廷女官言行,掌纪律,记功过。
她们向来是由秉公执法的铁面之人担任,初入宫廷尚不熟悉规矩礼仪的新人最怕的就是她们。其威慑不在帝后之下,毕竟帝后一年才见几回呢,而宫正大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你背后了!
黄昏的长街上,太监和宫女忙着洒扫,时而有贵人来往,便停下来行礼问安,低头驻足,待到贵人们走远了,又开始忙活。
我俩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抵着墙根走,以免不懂规矩,冲撞了贵人们被责罚。
突然,前面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自动退到墙根低头行礼,我眼疾手快,忙拉着瑜琬隐在了人群中,也做出低头恭敬的样子。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太子殿下?原来迎面前呼后拥走来的竟是大邺的东宫储君!
“姐姐,是太子,是太子殿下呀!”瑜琬激动地在我耳边小声嘀咕,我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入宫以来,只第一日朝拜时见过皇后,还未见过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君王,和一出生就被立为大邺储君的太子殿下。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稍稍抬头望去,只见被内监和宫女簇拥着的步辇中,一位身着明黄色袍服的少年正襟端坐,虽然面容尚带稚气,但英气勃发、贵气非凡。
他的圣辇旁,随侍着一位极素净的少年,看起来与太子殿下年龄相仿。虽然面无表情,但眉宇间略带愁色,即便穿着天青色这样令人心神澄净的衣服,却还是让人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或许是察觉到我竟然如此大胆,敢抬头偷窥当朝储君,那位少年转头看向我,四目相对之际,威慑逼人,我怕他声张起来,慌忙低下头。
听着太子的队伍远去,我方敢抬头,望着那位少年的背影,长吁一口气。还好他没有当场呵斥,不然,我必定受罚。想到此处,不免对他心生感激。看来以后在宫中,更要时时谨慎才是,我一人受罚不足惜,万一牵连家族,百死莫赎。
瑜琬拉着我疾步走到僻静处,便忍不住感叹起来。“果然不愧是我大邺的储君,真是气度华贵,让人顶礼膜拜呀!”
“你今日怎的胆子这样大,敢偷看太子殿下?”我问她。
“我就偷偷瞥了一眼嘛,我也是好奇,咱们进宫这许久了,还未见过太子和圣上呢。”
“是呀,过两日殿试,你可以看个够了。哈哈哈,说不定圣上还要亲自考校你的《女诫》呢。”我故意吓唬瑜琬,就想看看她手足无措的可爱样子。
“啊啊啊,姐姐,你可不要吓我呀,圣上要是当场考校我可怎么办呢,你可得帮帮我呀!”
“放心吧,那么多人,到时候,只要你低着头,圣上不会注意到你的。”
“真的吗?”
“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