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鸮地牢
等到新帝即位大典结束,凌越才有机会来看我,他缓缓拆下我脖子上的绷带,仔细查看。
“伤口恢复的不错,只是,如今尚在冬日,要注意保暖,切不可吹了寒风。”
我乖乖地点头。
凌越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圆口大肚的青瓷小瓶,“这是你之前箭伤后,我为你配置的去除疤痕的药,后来……”凌越顿了会,摩挲着药瓶,接着说,“后来,你说不需要了,便再未拿给你。这次不一样,伤在脖子,你一个女儿家,还是不要留疤的好。”
我欣喜地接过药,都这么久了,他竟还留着,也好,眼下正需要。
他看我喜出望外的样子,又不忘继续叮嘱几句,“每日清洁后,取少量涂抹在新肉处,多按摩一会,让药渗进皮肤里,再用新布包裹伤口,勿吹风,勿沾水。”
“这么麻烦呀?”
“这有何麻烦的,于你的伤疤有益,一定要日日用才好。罢了,我怕你学不会,还是我亲自给你演示一番吧。”
说罢,凌越起身去打了一盆水来。浸湿帕子,俯下身来,为我仔细轻拭伤口周围,又换了干帕子,拭干水分。再用药匙轻轻勾取一小勺白色的药膏,置于手背,用指腹的温热轻轻化开。旋即,用指腹轻蘸,缓缓涂抹于我脖子的伤口处,一圈又一圈,伤口处变得热热的。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碰到我的脖子时,一阵酥痒传遍全身,人也不自觉向一侧躲离。“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不……不是……不是伤口疼,有些……不习惯。”
他的气息靠的越近,一呼一吸都落在我的脸上。“你学一下我是怎么上药的,最近是多事之秋,我可能顾不上日日来给你上药,你要乖乖听话,自己每日至少涂抹两次。”
他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我一句也没记住,心神全在他的呼吸间,还有他身上令我依恋的香气,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咬他脖子的事来。想至此处羞涩处,全身一阵血液沸腾,立时后背发汗,脸色绯红,耳朵发烫。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又发烧了。”
凌越说着去用手背覆上我的额头,一脸担忧。我心虚的眼神飘忽,不敢看他,只能闪烁其次的说,“许是刚才银炭加多了,屋内太热的缘故吧。”
“这屋里不热呀!”凌越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了会,随后笑而不语,俯身继续为我包扎着伤口。
待到包扎完毕,凌越又净了手,倒了杯茶水给我,这才坐下来陪我说话。
“收押的宁国侯如何了?”
凌越显然是没想到我有此一问,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后又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既敢起事,必有同谋,圣上想知道更多,必然还要花一番心思。安定司副指挥使早在当日便死于你哥哥枪下,如今,只能撬开宁国侯的嘴了。只是,他这人倒还有几分硬骨头,至今不肯吐露共犯。”
“凌越,其实,除夕之夜,我碰见过宁国侯,当时他正与一黑衣人说话,看见我,那黑衣人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哦?能参加除夕夜宴的,不是宗亲,就是王侯,能让宁国侯亲自出马,必不是普通无名之辈,我回去排查一下那晚在宫中的人。”
“会不会是那副使?他们二人合谋起事细节?”
“不会,那夜副指挥使负责重华殿护卫,一直在我眼皮底下,直至太子去了承华殿侍疾我才离开,按时间推算,不可能是他。”
“那就奇了,看来这个,说不定就是宁国侯想包庇之人。”
“嗯。”
“凌越,我想去地牢见一见宁国侯。”我心里其实有了一个共谋的人选,但我不确定,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不行,那种地方,不是你该去的。”凌越少有地对我言辞决绝。
“凌越,你先不要着急回绝我。我是想亲耳听宁国侯为何要谋反,圣上待他不薄,这究竟是为何。”
凌越依然不为所动,我只能使出我的杀手锏,我抓着他的袖子语气娇嗔地说道,“凌越……让我去嘛,我可以换上内官的衣服,保证没人认出来。好凌越……”说着,还故意凑近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叫他无处可逃。
“罢了罢了,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明日我让小喜子送一身衣服来给你,你换好,午后我来接你。”
“嗯嗯嗯。”我笑着点点头。
“听说,自新帝即位后,兰公公便不在御前伺候了?”
“嗯,一朝天子一朝臣,师父如今只专心于安定司即可。正好,此次安定司内部出了叛徒,需要彻底整顿一番,我难免会顾不过来,有师父在,一切就可安心了。”
两人沉默无言,或许凌越也像我一样,感慨这宫中的瞬息万变吧!
凌越果真说话算话,午后的时候,他一身黑银圆领袍,披一件黑色飞火流云斗篷,跟平时清淡素雅的穿着完全不同,倒是给人一种生人勿进的压迫感。
我跟随他来到安定司的地牢门口,据说这是整个皇城最阴森可怖之处。地牢大门上方刻着一只巨大的赤鸮浮雕,在周围青灰色石砖的衬托下,更显诡异。
“害怕了?”
“没有,只是第一次来,有些好奇罢了。”
凌越回过头来看着,“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改主意的话,我这就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语气坚定,“都走到这儿了,不进去一游,岂不可惜?”
凌越皱了皱眉,显然是对我此刻的无知无畏感到无奈,我也很快就被自己的口出狂言打脸。
踏入地牢大门,窄小的石阶一路向下,越来越昏暗,也越来越阴森,只有两侧墙上的石灯,依稀照亮前路。我一不留神,脚下踩空,幸而凌越在前,一把扶住了我。
“没事吧?”
我摇摇头,他不再放心叫我跟在后面,而是与他并排行走,隐匿在斗篷中的手,偷偷伸出来牵着我,他的手温暖又宽阔,让我放心地继续向前。
刚下到第一层,便见石阶左侧出现一道石门,两个和凌越同样装扮的男子分立左右,一看见凌越,便抱拳行礼,“见过指挥史大人。”
凌越冷冷地应了一声,并未向前入内,而是接着往下。
鞭笞□□的“啪啪声”和凄厉的惨叫声混合在一起,从身后的门里飘出来,在整个地牢里回响着,经久不散。
越往下,血腥味越加浓烈,因常年不见阳光而潮湿发霉的味道也越重,其中还掺杂着各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我忍不住扶墙吐了起来。
一抬眼,一只巨大的红色蜥蜴不慌不忙地从我眼前爬过,我吓得大叫一声,扑在凌越怀里。
“没事没事,一只蜥蜴而已,无毒。”
“那只蜥蜴,是……是红色的,怎会无毒呢?”
“人血喝多了罢了。”
凌越波澜不惊地说着这些,我突然意识到,我知道的凌越,或许只是他最好、最简单纯良的一面而已。
我意识到我这样抱着他,十分不雅,便赶紧放开,强行挽尊,“我刚刚……只是没有防备罢了。”说完,继续往下走,突然,脚底下不知道窜过去一个什么东西,定睛看清,是一只硕大的巨鼠。
“凌越……”我几乎是窜到了凌越身上。
“早说不让你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送你回去吧?”凌越一边语气不善地嗔怪我,一边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小心又谨慎,生怕摔了我。
我睁开双眼,转头看看,那只巨鼠已经不见了,便倔强地摇摇头,“我都走到这儿了,蜥蜴也见了,老鼠也见了,还有什么,放马过来吧!”
凌越忍俊不禁,笑着撇撇嘴,严肃冰冷的脸上浮现一丝柔情,“罢了,还是你大哥说的对,你决定的事情,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凌越将我轻轻放下来,从怀中掏出一方纯白无暇的帕子,俯身蒙在我的脸上,捂住口鼻,轻轻系紧。绣帕上清清凉凉的香气吸入,闻不见那些恶臭和血腥,整个人清醒了很多。
凌越又牵着我继续向下,来到了第三层,看见那些值守的门卫,才若无其事地将我的手放开。
我们从石门进去,看见甬道尽头燃着一堆炉火,似乎有人还挂在后面的墙壁上,火焰摇晃、灯火昏暗,看得并不真切。
环顾四周,这是个昏暗狭长的牢房,四面是墙,唯有此门出入。每个关押人犯的房间门口,皆站着两个影卫,守备十分森严。
再往走里些,甬道两侧是一道道石墙隔开的牢房,三面石墙,只有朝甬道一侧是密集的木栏围挡,间隔极窄,只能伸出一只手来。这地牢里无窗无光,只有甬道的地面上,有远处的火光投射过的一点点微光。
每一面墙上都布满了斑驳的血迹,潮湿的地面上,血渍和水渍混合交融,时不时有硕大的老鼠蟑螂蹿来跑去,每一步都提心掉胆、触目惊心。
凌越对此似乎早已视若寻常,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已见惯了血腥、黑暗和丑恶。凌越,我想和你一起背负,无论是黑暗还是阳光,只要能和你同行,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