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书院
世间之事，都是嘴说起来容易，等到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
已经开收女学子的书院，尚在第一学年之中，不好贸然喊停，故而，只能先筹备新的女学书院，等到下一学年开始，再将学子们兼并其中。
我写信给各地的前内文学馆的女学士们，她们当中，有一部分人，出宫之后至今尚未婚配。
一是因为年满出宫后，已过了正当婚配的最好年龄，同龄的佼佼男儿，皆已成双入对，嫁过去只能做个侧室。可是，她们明明各个都是才貌出众的天之娇女啊，又怎堪沦为他人妾室呢！
二是因为，她们进宫前确认彼此心悦，承诺海誓山盟的男子，等出宫一看，皆因不想空等而另娶她人，早已是儿女成群。
见惯了负心薄幸之人，所谓爱情，不过尔尔，心死了，便也不再去想婚嫁之事了，在自家私塾或者其他私设的书院中做起了塾师，倒也自在。
如此以来，大部分的女学士们，或闲居在家，或在私塾度日。这些日子陆续收到我的去信，皆愿赶赴江南和京都，助我完成开设女学书院之事。
四所书院的选址也是重中之重，最后决定在京都城内外各选址两处。
正在我四处勘探书院选址时，新帝竟将先前抄没的宁国侯府赐予了我们，做为其中一处书院所在。他说，或许只有清净无欲的朗朗书声，才能化解这宅子中利欲熏心的污浊之气。
城外的两处选址主要是为了方便京都周边各州县的女学子，故而选在远离喧嚣市井的山林僻静之所，近北邙山的钟灵毓秀之地。
江南的一应事务尽交予了文稷、青麦、云黍、嘉禾四位师姐，她们虽有的已嫁人，然闻知此事，亦是踌躇满志。
四位师姐的能力和心意，我自是一万个放心的，有她们帮忙分担，也省得我亲下江南一趟了，可全心付诸于筹办京都的书院。
待书院选址确定，整修各处也是颇为棘手。像先宁国侯府，占地近百亩，内有屋舍百间，园林山林皆备，因占地为实在过大，故而决定将京都城内的两处书院合二为一，皆设于此处。
宁国侯府被抄没之后，已经一年多未有人烟，里边只剩一派“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的破败景象，只需从头开始进行彻底的整理修缮。
屋舍修整完成后，又按原前宅后院的分布，依据“前庙后学、中殿后阁，两侧为斋”的格局，分别划分出了讲堂祭祠、书楼书库、斋舍仓廪……正所谓讲经授道、起居饮食一应俱全，钱有库、米有廪、庖池浴室毕具。
我既然已经向新帝提出了“以商养学”，那自然是要想法设法规划出些产业来自给自足。
本来看着满池残荷和满山枯叶，还在头疼，如果请人整修打理，恢复原貌，想必又要耗费一大笔银钱。
思来想去，不如将这池塘打理干净，换成可食好养的鱼种，待养得大些，就以在女学书院日日听书闻经长大的“灵鱼”为噱头，卖于京都城内的市集酒肆，想必也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至于那一大片山林，靠近原先内院、即如今讲堂的部分山林园地，开垦出来，让学子们自己劳作，种些草木果蔬，既能供于庖屋，又不至于荒废了农业。
这些女学子大部分出生寒苦之家，自幼跟随父母下地劳作，若因学礼而荒废了劳作，岂不是有些舍本逐末。
当然，此举更是为了防止有些人读书不精，误解了书中的圣贤道理，以为见了些许世面，便眼高于顶，甚至最后数典忘祖了。
我是信‘人之初，性本善’的，但在宫中的那些年，见多了不择手段的攀附，便也不信人性能始终向善了。所以，在学业中加上劳作这门课，是我自始至终从未动摇过的。
人只有在与土地亲密接触，而不生厌恶叛逆之心时，才能有所敬畏，才能明白“人乃万物之灵”的本意，并非是说人可以高于所有生灵，而是对生命有所敬畏，对万物心生慈悲，用自己的力所能及，去保护弱小。
这是塞北的风沙和黄土教会我们的，也是祁连山的幽谷和天河教会我们的。
至于远离内院的一大片山林，我打算倚墙隔开，单开一门，一是不想书院平日里被外人所扰，二是为了学子们的安全着想。
先宁国侯府的山林景致，本就是京中各大宅邸中的翘楚，寻常人哪得一见呢？既然是“物以稀为贵”，那何不“飞入寻常百姓家”呢？
我欲重新打理好原山林，该补种的补种，该修剪的修剪，力求打造成京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好景致。
再增设几处草亭木屋，依着山泉潺潺，造些曲径通幽、曲水流觞的之景出来，力求在这繁华的京都城，造一个清幽的隐居桃源。
京都城的文人墨客不是最喜欢附庸风雅吗，那便给他们一个极尽自然高雅之处来，时不时办几场清谈辩难、文人雅集，人流自然蜂拥而至。
至于到时候，什么入会钱、场地钱、茶钱、酒钱、赏钱……反正，无奸不商，没办法，能获利的绝不放过，若是一年能来几个向往山林隐士的达官显贵，将我这小山林包圆了，到时候租金也是一大笔收入。
忙活了数月，总算一切俱备，只等适龄的学子们忙完夏收，今秋就可开始招生了。
我向新帝和礼部的吴尚书、吏部的李尚书、户部的乾尚书等都呈了请柬，请他们亲临“松鹤书院”的揭牌仪式暨秋季招生仪式。
新帝自然是会来的，至于礼部尚书，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暗中下绊子，但我都一笑了之，不想同他计较过多，只求书院能顺利开张。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来的，但新帝来，他不敢不来，有了这几位大人物坐镇，我们的书院才名正言顺，日后可以少很多麻烦。
至于城外的“见山书院”和“白麓书院”，若邀请新帝前去，必然兴师动众，声势过大，故而只请了师父和师姐她们前去观礼。
松鹤书院的挂牌仪式定于九月十二，这是我翻遍黄历，又问了钦天监才选出来的好日子。纪云熙还笑话我，不是一向不信这些吗？怎么这次倒信的如此认真了？
我说，我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信，但这是关乎那么多女学子的大事，我不能不信。
因为听闻新帝会亲临新开的松鹤书院，前来题字观礼，凌晨时分，忠宁街前后的三四条街，就被百姓围的水泄不通，只求一睹龙颜天威。
吉时定在巳正时分，我自是早早地就到了书院，准备妥当接驾的一应事务。小念和阿嫣、阿薇也得了旨意，可准这几日出宫，协助这三所书院招收生员的事宜。
巳初二刻一过，钟鼓齐鸣，礼乐传扬，新帝的圣驾由远及近，浩浩荡荡而来。满城的百姓乌泱泱跪了几条街，幸而沿途有禁军开路，又有安定司的影卫随侍左右，故而人潮虽拥挤，但秩序井然。
待圣驾停在松鹤书院前，我忙带领着松鹤书院的一众女先生们下跪接驾。
新帝今日身着盛装，宛如真神临世，在万千臣民的注视下，迈着坚定有力的四方步，泰然自若地从圣辇中走下来。
“平身吧，诸位臣民都平身吧。”
“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帝背着手站定，打量着松鹤书院的大门，半晌，才开口说道，“不错，一扫侯门慵懒，多了几分书生意气。
“请圣上为松鹤书院题词。”我恭敬地行礼请示上意。
“嗯。”新帝在已经备好的书案上，一番挥墨泼毫、笔走龙蛇之后，留下一副大气磅礴的对联：“落梅风骨，位卑勿忘忧天下；新月气度，女郎亦可报家国。”
收势，落笔。
阿铎代天子晓喻臣民，左右四位内侍将御笔张起，环示于百姓跟前，众人见之，无不欢欣雀跃，高呼万岁。
我双手捧过御笔题词，连忙谢恩，“谢圣上御笔亲书，臣一定将此对联裱装好，挂于松鹤书院大门左右，激励所有女学子，学有所成，报效家国。”
说话间，已到了吉时，由圣上亲手揭开书院大门正中的牌匾，随着红绸缓落，“松鹤书院”四个大字赫然呈现眼前，百姓应声高呼，气氛激扬热烈。
开设女学书院本就是众望所归，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都有出息呢！
“沈爱卿，这“松鹤”二字倒颇有男子书院的气概，听起来不像是女学书院啊？”
“回圣上，“松”乃“百木之长”，有着傲骨铮铮的品格；“鹤”为“百羽之宗”，祥和优雅，这二者都是出世之灵物。
既然此处为大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所女学书院，那臣希望在此开化识礼、问答先贤的女子，以后皆可成为傲骨铮铮的乔木，而非依附攀援的丝萝。
正如圣上所书，有‘落梅风骨，新月气度’，能够成长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栋梁之才，上报家国，下护黎民。”
“好，但愿“松鹤书院”不负此名。”
新帝先行入内，我等亦从之。讲堂祭祠、书楼书库、斋舍仓廪一一引领其观之，就连山林一分为二，各尽其用的法子，也详情述之。
新帝闻之，先是眉头紧蹙，后又喜笑颜开，“沈爱卿真真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呀，朕倒是有些后悔，当日许你早早出宫嫁人了，纪爱卿果真是慧眼如炬呀！”
纪云熙陪着我齐齐朝新帝行礼，“圣上过誉了，臣万不敢当。”
新帝一行人在书院里转悠了大半日，才起驾回宫，纪云熙自请留下帮我盯着各处。
今日亦是第一日招收生员，本就是朝廷亲设的书院，如今又有了圣上亲临的活招牌，书院正门前立时挤得水泄不通。
“诸位别挤，女学书院招生自有准则。请大家拿好户籍文书，带着自家适龄的女娘，在书院正门口排队。
“松鹤书院”，还有城外即将揭牌招生的“见山书院”和“白麓书院”，以招收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为先。但若是诸位达官显贵家的高门贵女，也愿意来此处读书，亦是欢迎之至。
这些书院，原则上是对大邺所有适龄女子开放，不分出身贵贱。只要入了女学书院，就要遵守女学书院的馆例戒令，书院细则已经张贴在旁边的告栏上，请大家移步，仔细阅读之后再行入院拜师。”
待我讲完这些，嗓子已经哑了，这人声鼎沸的，真的费嗓子，还好我求了新帝，拨了一些兵士前来维持秩序，以及护卫书院女学子们的安危。
京都城中我其实并不担心有人捣乱，主要是城外的两处书院，都在僻静之处，若无兵士护卫，只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孩子，即便不是有心之人使坏，万一有一两个山匪流寇闯入，也毫无反击之力。
不过，书院的课业中，亦设有女子防身术、射艺马术这些，待过几年，就可以不用派专人保护了。
三处书院先后开始招收生员，我一时忙得分身乏术，月余未曾归家，等一切招生事毕，已是仲秋。
各处书院接下来就是慢慢步入正轨了，而“以商养学”的“商”也完成了大部分，鱼苗也养上了，山林也整修了，下一步就是让大家知道，女学书院有这些可居的“奇货”了。
看着一切慢慢变好，我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也是乐在其中，或许，有这么多人一起努力，天下大同，女子立于朝堂的景象，也来日可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