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大儒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松鹤书院的山林里传来了清朗而响亮郎朗书声,去岁教习的《千字文》和一些诗文,今春已然一个个倒背如流,甚至被书院的女先生编成了歌谣传唱市井,老少相宜,这着实令人欣喜。
“沈女师,咱们的蚕宝宝每日吃这么多,应该能很快长大吧?”叶朝儿爬的最高,摘取高处的桑叶。
“是呀,采桑养蚕,缫丝成线,纺织浆染、织绸刺绣……我已经聘请了京都最好的女红大家来教授你们,一来是想叫你们学一门技艺傍身,二来是等我们的布做出来,就可以肆于市。等赚了银钱,你们入学的用束修皆可免除,甚至咱们可以招收更多的女学子啦。”
“嗯,那我们一定好学。”
“诗书学问也不能落下,虽然夫子们对你们要求严格些,但切不可生出悖逆之心,要虚心求教学习。”
“是。”众学子兴高采烈地应答,手里的活也没有停。
松鹤书院划分出去的山林也已经整修完毕,我们书院的女先生们一同商议后决定,将之命名为“风致山庄”。
前山开垦出来的菜地,今春已经种上了不同的蔬菜瓜果,只需时时打理,按季节及时补种,四时之节,自然常有收获。
后山林子里的草屋木亭也建造完毕,补种的花木都已成活,又有专人负责修剪打理,林中景致秀美如画,十步一景,移步易景,借景陈情正是相得益彰。
如今令我发愁的是如何让京都城的文人墨客、商贾名流能云集于此,要将这京都城中的“世外桃源”之盛名传扬出去才行。
想来想去,我打算分批邀请一些文坛儒圣和方外高人,来“山野寒舍”清谈小住,但首先邀请谁,倒叫我犯了难。
“娘子?娘子?”
“嗯?纪云熙?你怎么来了,今日翰林院和承华殿无事?”
“你忘了,今日是十日一休的日子呀。你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出神?”
“你来的正好,我带你去看看新整修完的‘风致山庄’,边走边说。”
我拉起纪云熙,打算一同去看看,不过,得绕行从正门入,这样的感受才最贴近游人的角度。
风致山庄的正门与书院相背,乘着马车走了好半天才到。
正门前面是一处开阔的广场,营造了一些景致,任何达官显贵、游人过客,都得在此处下马落轿。至于进了里边,是步行还是乘坐轿辇,自然就得按照山庄的规矩来了。
远处的正门拙朴中不失雅致,闹市中带着山野沉静,大门右侧的‘风致山庄’几个大字,是我求的圣上御笔,找了能工巧匠刻于巨石之上。
“怎么样?这山庄的初印象,还不错吧?”
“甚是有模有样。”
我和纪云熙自正门入,沿着石阶小路蜿蜒而上,一路上曲径通幽、竹林深深,将山林中的几处重要景致一一看遍。
这里原先就已经种植着各种奇珍异草,甚至有一处瑞兽园,养了许多外邦而来的珍禽瑞兽。
好在原宁国侯府荒废后,这里的守林人依然喂养的很好,今后作为瑞兽园会向那些来此游览的人开放,也是一处令人向往之所。
走至山顶豁然开朗,远处是市井烟火,近处是世外方寸,一静一动,愈加静谧。
“纪云熙,你看,若是住在此处如何?”
“倒是不错,适合方外之人清修或者大儒专注做学问。”
“我想轮番邀请一些文坛儒圣和方外高人来此小住,要是他们愿意出来讲经传道,便做妥善安排。
若只想得享清静,那绝不叫人来打扰,只需借一借他们在此的名头就行。一年半载也好,三年五载也行,左右这山里专门打造了好几处幽静之地。”
“这倒也是两相便宜的好事,那阿和想先请哪位名儒来此?”
我叹了口气,皱着眉说,“这就是我方才苦恼的呀,你觉得呢?”
“嗯……我心中倒有一个人选。”纪云熙故作神秘。
“谁?”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问。
“当时大儒——羲元老先生。”
“他?可我听闻这位老先生脾气古怪,且早就开始游历四海了,好像上次他出来讲学,还是三年前应江南文坛之邀。”
“是,那场讲学各地学子云集,盛况空前,可惜,我当时因公未能成行。”
“我们连羲元老先生如今云游至何处都不知,去哪里请他?若能知道他在何处,我就是三顾茅庐、死缠烂打,也得把他请来。”
“哈哈哈,能从阿和口中说出‘死缠烂打’这个词可是颇为不易呀!”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帮我想想别的人选。
我倒是觉得提灯大师或可一试,他素来有博爱众生的美名,又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为国利民的事情,想必不会拒绝。”
“阿和这就放弃羲元老先生了?”
“你以为我想放弃,若是能请来他老人家,自然更‘名正言顺’些,毕竟咱们这是背靠松鹤书院,为了书院运转才出了这‘以商养学’之法。”
“嗯……若是我能请来羲元老先生,娘子准备怎么谢我?”
“真的吗?你真能请来?”我激动地一把抓住纪云熙的胳膊。
纪云熙愣了一下,随即浅笑如画,微微点点头应道“当然。”
“什么都行,只要他老人家愿意来此,这是于书院大有裨益的事,我自然感激不尽。”
“什么都行?”纪云熙挑了下眉,有些坏笑着反问。
“杀人放火当然不行了,我可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我这颗脑袋还得好好留着呢!”
“放心,绝不叫娘子涉险。娘子想要老先生什么时候来?”
“纪云熙,你真的假的?你知道这事很重要的,你可不要跟我玩闹。”
“我发誓,绝对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娘子?”
“那好,三月初八,风致山庄揭彩,你要是能请来羲元老先生,什么条件都随你,你要是请不来,信不信,立马休了你?”
“娘子认真的?”纪云熙蹙着眉,委屈巴巴的问。
“嗯。”当然不是认真的,而且我们本来就是假成亲,我休不休他的,有什么关系。
“好,为夫就是为了下半生的幸福,也得把这事给办好呀。”
“静候佳音哦!”
说完,我将目光转向山下的京都城,我期待着,松鹤书院、见山书院和白麓书院,都能越办越好。
还有江南的书院,终有一天,大邺的九州四海,都要开满女学书院,就像春日的百花,无处不在,繁华绚烂。
距离三月初八,已经不足一月了,我和纪云熙游完风致山庄的第三日,纪云熙就来书院找我,一身远行的装扮。
“娘子,我已经向圣上告了假,这就出门去请羲元老先生来京都。”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就这样茫茫人海寻一人,怕是机会渺茫。”
“娘子放心吧,我一定找得到。”
看他为了此事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是不想打击他的信心。我上前重新系了一下他的披风,这么大的人,连个披风也不会系,想来一直在纪夫人的呵护下,不曾出门受过风霜之苦。
“那你一路小心,多带几个人,若是找不到,不要勉强,早点回来。三月初八的揭彩仪式,羲元老先生若不能来,也没关系,我之后再想办法打听他的下落。但是,你一定要在,没有你陪着应酬那些朝中大人,我不安心。”
“我知道了。”
我低着头,情绪有些低落,因为离别,书舍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最不喜欢分别的人,一直在经历离别。
“娘子……”
“嗯?”
我一抬头望他,纪云熙细碎的吻便落了下来,缠绵温柔,百般爱怜,半晌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深情款款地凝望着我,随即灿然一笑。
“阿和,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唤你‘娘子’时,你都不反对了。”
我故作生气地说,“我反对有用吗?”
纪云熙嘴角含笑地看着我,然后很认真地抱了一下,“那我就走了,娘子等我的好消息。”
“嗯,保重。”
我将纪云熙送到书院大门,看着他的车驾消失在街角,才回了书院。
心里一直琢磨着他方才说的,好像如今他叫我‘娘子’,有亲近之举,我都没有刚开始那么抗拒了。难道我真的心里有了纪云熙了吗?
纪云熙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他不在的时候,我尽量抽时间回府陪着纪夫人。
临近风致山庄的揭彩之日,我也愈加忙碌,实在没空回府,我也让思月和柒月每日来向我汇报一下府里的情况,嘱托她们照顾好纪夫人。
转眼间入了三月,我日日坐立不安,希望纪云熙能如期赶回来,哪怕是他一个人。
但是,我最是知道他这个人了,虽为文弱书生,骨子里却很执拗坚定,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放弃,我真担心他执着于一定要带羲元老先生回来。
三月初五了也不见他的人影,一切几乎准备就绪,就差纪云熙回来了。
春日黄昏,红霞万丈,书院里的桃花初绽,微风吹来,一些花瓣随意飘落,一旁的柳枝叶摇曳着身姿。
今日课毕,我拿着刚采摘的野菜打算择菜,叶朝儿和几个小姑娘就凑了过来。
“沈女师,您还亲自择菜呀!”
这个叶朝儿,越来越没大没小,趴在石桌上,一只腿跪在石凳上,另一只腿翘着晃来晃去,一点女孩子的端庄也没有。
“这有什么,你看其他女先生不也是和大家一起劳作,养蚕种菜,大家都一样,在咱们书院,只有长幼之序,没有身份尊卑。”
“若是有一天,这外面也是这样就好了。”一个略小些的孩子感叹。
“这就要靠你们了,要是有一天,你们有能力做了女官,能立于朝堂,就能做更多为国为民的事。也许真的有一天,没有尊卑贵贱,没有男尊女卑了,所有人都一样,也未可知。”
“夫子,真的可以吗?”另一个孩子拖着腮好奇的问,眼神单纯清澈。
“嗯,一定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摸摸她的辫子,欢喜地肯定。
“夫子,我们来帮你。”叶朝儿总算有一会安静了,主动坐好帮我择菜。
“夫子这野菜怎么吃呀?”
“用滚水焯过,佐盐,新蒜打成泥拌之。”
“夫子,你不是侯府的嫡女吗?怎么还知道这些野菜的吃法?”
“小时候长在边塞,看一些婆婆做过。”
“夫子真厉害!”
……
“娘子!”
我抬头四望,并没有人,一定是被孩子们吵得幻听了,竟然听见了纪云熙在叫我,我埋头继续择菜,和她们玩笑。
“娘子……”
这一声更加清晰,我立马放下提篮,循声望去。果然看见纪云熙风尘仆仆飞奔而来,出去才一个月,黑了也瘦了,胡子拉碴的,差点都认不出来这是那个白白净净的玉面公子了。
“纪云熙。”我也小跑过去迎他。
“娘子,我好想你呀!”纪云熙一见到我,就一把扯进怀中,紧拥着不放。
我自然是欣喜的,不过更多的是因为看到他平安无事,不然,我该如何向纪夫人交代。
背后传来一帮小女孩窸窸窣窣的议论和笑声,我赶紧放开纪云熙,他倒是无动于衷。
“快放开,学子们看着呢,纪大人不要教坏小孩子了。”
闻言,纪云熙这才一脸不情愿地朝我身后的孩子们做了个鬼脸,转而看着我,喜笑颜开地说,“幸不辱命,给娘子请来羲元老先生了。”
“你真的请来了?老先生人在哪?”
“在前面参观书院呢,他对你办的这个女学书院,甚是感兴趣,一来就去看讲堂、藏书楼那些陈设了。”
“那你快带我去拜见,万万不可怠慢了。朝儿,你将咱们弄好的菜送出厨房,叫掌勺的大师父做了来加菜。”
“是,夫子。”
纪云熙领着我前去,一路上,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怎么挣脱都无用,也由他去了。
羲元老先生已经年逾古稀,须发皆白,与我想象中的一般,仙风道骨,气度非凡。只是精神矍铄,双目有神,更像是一位年轻人,而不似寻常老人家,有颓丧之气。
他在先圣的塑像前正襟危立,十分谦卑敬畏地行礼,我和纪云熙亦从之。待他转过身来看到我,露出长者的慈爱之笑,倒叫我有些意外。
“你就是力主办这女学书院的女尚书——沈充和?”
我深深作揖行礼,遂回话,“回先生的话,正是晚辈充和,素闻先生大名,今日才得一见,充和在此有礼了。”
“不必拘礼。老夫本以为,你也是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借着推行女学的名头,媚上欺民罢了。
如今见这书院一草一木,一书一案,只有真心为学之人才能有此心思,倒是老夫先前存了偏见了。
若不是这小子死缠烂打将我架回京都,怕是真的要因此错过一件大有功德的事了。”
“先生您也是支持女学的吗?”我激动地上前询问,
我本以为像这种当代大儒,对推行女学多少是存在争议的,甚至是不支持的,毕竟他们站在男子的角度取得了如今的功名成就,想必不会对女子的处境感同身受。
先前想请名儒来坐镇,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们会待见我,待见女学书院,只希望厚着脸皮借他们盛名为风致山庄引来人流,做生意罢了。
“为什么不呢?上古时候,大地之母造人,本就用同一块黄土捏了男人和女人,男女原是一样的、平等的。
只是后来的人为了自己的目的,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男尊女卑。如果谁要说女子卑贱,那从女子体中生出的男子,又能尊贵到哪里去呢?”
“先生所言令晚辈茅塞顿开,晚辈不才,竟能在此见解上,与先生不谋而合。
过往十多年,晚辈层一直怀疑自己这番想法,是离经叛道的,是匪夷所思的。今日能从先生这里论辩分明,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说完我再次深拜,感动涕零。
“老夫还以为,此生无缘见到民间推行女学书院了,隐居遁世,不过是逃避罢了。你这个女子,了不起呀,应当受老夫一拜。”
说着,羲元老先生就要拜我,我和纪云熙赶忙拦下,“先生,这如何使得,您折煞我了。”
“是呀,先生,阿和她是晚辈,当不起您这一礼的。”
“你这臭小子!”羲元先生竟待纪云熙好似十分熟络,想必这一路进京,纪云熙给老先生留下的印象不错。
“先生,时辰不早了,您应该未用过晚膳吧?不如移步我们书院的膳房,也好指点一二。”
“如此正好。”
我和纪云熙陪同羲元老先生用完晚膳,这才送他回风致山庄的幽室歇息,那边早就收拾打点好了。
三日后,风致山庄的揭彩仪式隆重举行,人山人海,万人空巷,比松鹤书院揭牌当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羲元老先生虽未出场,但他居于此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远近学子纷纷慕名而来。
得益于国府书院的盛名,以及旧时一品侯府私家园林的头衔,出于一睹为快的好奇,城中文人墨客,商贾名流,纷涌而至。
在甘冽的佳酿和清幽的美景中,不少诗词盛会也接连预订场次,“风致山庄”一时风头无两,成为京都城的热门去处,算是将“松鹤书院”和“风致山庄”的名头,一起传颂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