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宫城
从华英殿出来,我直奔林美人的宫殿,当然,我可没想跟她撕破脸皮。
这几年,她在宫中的所作所为,我自是心中有数的,早就知道她是不会甘于做一个小小女官的,必然成为林家攀附高升的下一个棋子。
“沈女师在此等候,我家美人正在安睡。”
“既如此,也不必麻烦通传了,烦请嬷嬷帮我转述林美人,我是来向她问安的,希望她在宫中安康顺遂,她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是,奴婢自当转达。”
“有劳。”我微笑着,从手上褪下一只顶好的翠玉镯子,按在那嬷嬷手中,都是宫中的老人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我自是不信我的警告能阻止她的野心的,只能再去安定司,求见兰公公,以后还要请他帮忙照看煜儿,顺便当面辞行。
此行,我是光明正大去的,既没有想瞒住琳琅,也没有想瞒着新帝。
不想瞒林美人,是叫她知道,我先见过煜儿,又来见她,最后直入安定司,定然是为了煜儿奔走的,好叫她心里明白,我即便不在京都了,也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她。
至于不瞒着新帝,也是如此,她知道我和兰公公一同随侍先帝多年,情谊非比寻常,无论是辞行还是另有目的,都无可厚非。而且,新帝心思缜密,必然也会知道,我是为了托付他亲儿子罢了。
自从纪云熙说,新帝欲让我为煜儿养母之后,我真正确信,新帝并非真的如表面上的这般冷淡,只是为了保护煜儿故意为之。
但他身为一国之主,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后宫的小动作,故而在这宫里,只有兰公公可以保护煜儿周全。
数年未见,兰公公更加精神矍铄了,看他如此,我也放心了许多。
“沈丫头,你怎么来老夫这腌臜之地了,不是叫你少踏足此处的吗?”
“司尊,此行,我是来向您辞别的。”
“哦?”
“我要离开京都了,只怕三五载之内,也不会再踏足此地了。”
“不是……不是嫁给了翰林院那小子吗?”
“是,已经和离了。”我神情哀伤。
兰公公叹了口气,“是因为凌越吧?”
我倏地睁大了双眼,震惊地看着他。兰公公安之若泰地继续说道,“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能瞒得了天下人,独独瞒不了我。”
“您知道?那圣上……”
“自然不知,我视他为亲子,早知他萌生了抽身之意,又怎会拦他,揭发他呢!”
我径自跪在兰公公面前,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师父,这一声是我替他喊的,这头也是我替他磕的,您的大恩大德,我俩此生不忘。”
“快快起来吧!”兰公公老泪纵横,将我从地上扶起。“既然决定要走,那便最好不要再回来了,安安稳稳地过你们小日子。”
“是。司尊,我还有一事相求。”
“老夫知道,是小皇孙的事,你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孩子了。昔日我就答应过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且放心,只要我活着一日,必保他在这后宫安然无恙。”
我再次跪地叩拜,“多谢您了,充和感激不尽。”
“我这有个物件,你帮我带给那小子,应该说是物归原主。”
说着,兰公公转身从里屋拿出来一个小锦盒。我打开一看,是一枚令牌,上面的文字,我也不太识得,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只将令牌揣于怀中。
“是,我一定转交。司尊,您保重身体,后会有期。”
为了我自己,为了凌越,为了煜儿,我最后长拜于兰公公。
辞别了兰公公,最后来到了内文学馆,这是我住了快九年的地方,站在内文学馆门口,许多回忆涌上心头。
“沈姐姐来了……”小念一看见我,小跑出来迎接。
“师父师姐们呢?”
“桀主事自是在经渊阁呢,黎菽师姐好像也在,寒粟师姐今日有课在身,去讲堂了。”
“好,我去见师父。”
“师姐,我听人说,你和纪大人和离了?”
“嗯嗯。”
“为什么呀?”
我苦笑着,“既然流言都传到了宫里,自然也是有说是何缘由的。”
“唉,看来这世间皆是负心人呐,男人啊,都靠不住!”小念长叹一声,生发出许多感慨来。
“不关他的事,负心人是我。”
“啊?为什么呀?”小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我故作嫌弃地撇撇嘴,“你这丫头,一天到晚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这不是要去向师父请罪吗?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就自己来听听。”
有这种热闹看,小念这孩子怎么可能错过,自然是跟着我到了经渊阁。
“师父……”
一进湖心的经渊阁,就看见师父坐在榻上,手不释卷,埋头于经书。她从书卷中收回眼神,看见我来了,嫣然一笑,遗世独立。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师父。”我依偎在师父身旁,“想您了,就来看看您。”
师父用书轻拍了下我的头,“越来越没个样子了,也是难为你在外面担着女师之名,做得了那等轰轰烈烈的大事。”
“都是师父教得好。”
“为师可不如你,只敢躲在这经渊阁中,古籍为伴,了此残生。”
“师父,你不许这样说,你是我心中最好的师父。”
“好,你也是师父心中最好的学生。”
撒娇了一会,我还是残忍地说明了来意,“师父,我要离开京都了。”
师父闻之,眼里的光慢慢暗淡,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低头胡乱翻着手里书卷。
“师父!”我心下不忍,轻轻抓着师父的衣袖。
“为什么呀?是因为和纪大人和离的事儿吗?”小念也在一旁急得要哭。
“去哪里?何日启程?”黎菽师姐从楼上下来,刚好听见,倒是比较镇定地问道。
“回塞北,过两日。”我答。
师父沉默了一会,方才强忍着眼泪,温婉一笑说,“好事,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笼中鸟,是那自由自在的苍鹰,这京都,这宫墙,于你,都是牢笼,不如早些离去了罢。”
“师父……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咱们内文学馆。”我扑在师父怀中潸然泪下。
“你这傻孩子,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无论相隔千万里,只要各自平安喜乐,便足矣。”
“沈姐姐,我们也舍不得你……”不知什么时候,经渊阁门口站着一帮人,阿嫣、阿薇……乌泱泱齐齐跑了进来,围着我,抱在一起痛哭。
一时间,经渊阁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国丧了呢!
等过了会,大家心绪稍微平静了些,才一一话别。最后,我叮嘱小念、阿薇、阿嫣、师姐,好好照顾好师父。
我跪在师父跟前,恭恭敬敬地叩行拜礼,“祝愿师父保重身体,岁岁年年。”
“起来吧,勿要将为师时时挂怀,只要你一切顺遂,师父便也心安了。”
“是,师父保重,师姐保重,小念、阿薇、阿嫣……大家都要好好保重啊!”
“师姐保重!”
我向诸位行礼拜别,诸位亦向我还礼,内文学馆的女学士风骨礼仪,向来如此。
等出了内文学馆,已是日暮黄昏,我独自走在长街上。恍惚间,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红日西坠黄昏,因为怕冲撞到贵人们,瑜琬拉着我,抵着墙根慢慢走着。
不想,迎面碰上了前呼后拥的太子圣辇,身侧是穿着天青色衣服,衣袂飘然的凌越。只看了一眼,从此,我们的命运便开始交织相缠。
我回望了一眼这高墙遍起的宫城,有一些释然,也有一些留恋。师父、师姐、小念、阿嫣、阿薇……内文学馆的大家,煜儿、兰公公、阿铎……还有圣上,你们都要安好珍重,后会有期了!
回到镇远侯府已是繁星缀空,大哥焦急地在府门口等候,一见到我的马车停稳,立马赶紧上前询问,“怎的去了这么久?我听门房上的小厮说,你一早便入宫了。”
我一边扶着哥哥的手下车,一边回道,“宫里放不下的故人还是很多,依依话别,故而耽误了些时辰。”
“嗯,快进去吧,他等着急了。”大哥无奈地说。
“大哥,纪云熙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是,今日称病未上朝。”我担忧地看着大哥,大哥安慰道,“好,若他明日也未上朝,我就替你走一趟吧!”
“大哥,终究是我对他不起,只怕,我这一生也难安了。”
“阿和,云熙既然决定成全你们,那你们也不要辜负他的心意,你若是因此终其一生,都活在内疚之中,那他的牺牲,又有何意义,他不就是盼你此生都幸福和乐吗?”
“我知道了。”
转眼来到了我的闺房,凌越已经坐立不安地等了许久,见到我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你们先聊,我让厨房将饭菜热热。”大哥识趣地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大哥一走,凌越立即将我紧紧拥在怀中,“和儿,我这一日过得担心受怕,我怕圣上不会允准你辞官,更怕你见了他便不想跟我走了。”
我双手轻拍着他宽阔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更紧,“没事了,我回来了,对了,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我从怀里拿出兰公公给我的令牌,凌越一看到,瞬间变了神色,似乎很是震惊,“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兰公公给的,他一早就猜到你是假死遁身,故而托我将这个东西物归原主,对了,这是什么?上面的字,我倒是从未见过。”
凌越颤抖着手,接过令牌,眼角湿润,“这是南越王府号令水师的鱼符,上面是我们南越的文字。”
“是你家的东西?”
“嗯,准确来说,是我父亲的遗物。在我父亲身死之后,这枚鱼符便消失了,不想竟在师父手中。”
“许是当年王爷仙逝后,兰公公不忍看着凝聚你们胥家几代忠魂的鱼符,就此埋入黄土,故而一直替你保管至今。”
“师父恩情,今生难报。”凌越眼含泪花。
“是,他叫我们尽早离开,走了就莫要再回来了。”
“好。”
凌越握着鱼符,再次将我拥入怀中,好像这次重逢后,他愈发地依恋我,时时刻刻也离不开,又许是经历了生死,又有了纪云熙,才会这样没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