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离
邝明月不敢走小路,尽挑着宽阔的官道向东而行。她根据气候和地势地貌猜测,自己原先的位置类同于现代的长江中游偏下,大概是湖北、安徽一带,再东边许是富庶的江南地带。当然,前提是她还处于华夏大陆。
孤零零地走了五日路,在第六天,邝明月遇到了一群跟她一样的逃亡的难民。她不敢贸然上前,反倒躲进了夹道一侧的山林里,远远地缀在他们后面。他们赶路时她便赶路,他们休息时她也跟着休息。
这样尾随的日子,在这片山林快走到尽头时终止了。
那日秋高气爽,是个晴朗的好日子。她刚吃完干巴巴的草叶,从怀里摸出一块果干,咬下一小口,在嘴里含一会儿,方才吝啬地咀嚼。那块不大的果干,她恨不得掰成八瓣来吃。逃难之路,道阻且长,好东西要珍惜,吃完就没了。
忽然,她闻到了一股肉香味。
悄悄地扒开面前的草丛,邝明月看见那群人围坐在一起,中间能看到隐约的火苗在跳动,上方是蒸腾的热气和烟火气。
真羡慕这些成群结队的。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没吃过熟食,全是野果野菜。
但她也不敢去讨吃,只好缩在草丛里,嘴里叼了一根枯黄的狗尾巴草,咬吸管般咬着那截长长的草茎,脑子里想着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
想得昏昏欲睡之际,耳边传来了草木簌簌作响的声音,把她吓得一下子惊醒了。
高高的草木间隙里,她看见两个男人嬉笑着走进山林。
邝明月将身子压得愈低。
没一会儿,淅沥沥的声音响起。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
“今日的不羡羊要比前些日子的和骨烂还美味!”一男子砸吧了两下嘴,突然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这是离上次吃肉时间太久了!要我说,还是小孩子的肉质更鲜嫩!”另一男子摇摇头,反对道。
邝明月惊恐地瞪大眼睛,她的后背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入脑中,将她浇了个通体冰凉。她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豆大的眼泪狠狠地砸在手背上,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她看着那两个男人走出山林,看着那群难民离开这块地方,直到再也瞧不见人影……
她一下子卸了力,瘫软在地,良久、良久……
那股肉味似乎又钻进了她的鼻孔,邝明月双手伏撑着地,剧烈地呕吐,泪水顺着风干的泪痕蜿蜒淌过面颊。
好恶心、好恶心……
那群无耻的人……
不,他们根本不是人,那群畜生,那群恶魔……
那天下午,邝明月发起了高烧。意识尚还清醒的时候,她在林间寻了一处山洞,把自己藏好,才敢昏过去。
烧了三四日,额温摸上去才不烫手。
重新踏上东行的路,她变得愈加谨慎,生怕遇上丧尽天良的人将她抓去吃了。可道路越来越平坦开阔,再也没有树林子给她藏身。于是邝明月只好摸黑赶路,白天再找些隐秘之处休息。
但自那日后,她的胃口就变得十分不好了,吃两口就想吐。营养供给不上,免疫系统也开始罢工,她的病迁延不愈。
流离辗转的秋季在她抑制不住的声声咳嗽中骤然结束了,西北风席卷平原,如刀子般割着衣衫单薄的穷苦百姓。
白茫茫雾蒙蒙的冬日清晨,邝明月躲在一个中空的树洞里,冻得瑟瑟发抖。树梢上最后一片叶子终是抵不过寒风摧残,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
忽然耳畔传来阵阵喧哗,一片嘈杂中还夹杂着哀嚎和哭叫声。
她扒拉着粗糙的树干,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不远处是一座灰扑扑的城门,城门下是人挤人不断往前涌的难民,以及拿着长缨枪驱逐人群的官兵,闹得沸反盈天。
正犹豫着要不要趁机混进难民中,瞧瞧有没有机会进城时,她望见一柄闪着银光的长枪挑起一个孩童,高高地吊在半空中。那柄枪贯穿了那个孩子的腹部。
邝明月身子一歪,靠倒在树干上,面上是呆愣的漠然。风又起了,钻进树洞里,将她兜头包裹住,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泪。这肮脏的,荒诞的,不可理喻的现实。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数把长枪在向前不断戳刺着,用鲜血来警告这群野蛮不训的难民,喝退他们前进的步伐。
这场暴动并未持续太久。忍饥挨饿的难民们手无寸铁,哪里是孔武有力的官兵的对手?
临近晌午时分,城门处又起了喧哗。邝明月这回没再往外看,兀自蜷缩成一团。她不能再病上加病了。
没多时北风送来了阵阵食物的香气,与此同时,她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那是粮食才有的香气!
邝明月双手撑地膝行一步,发现不远处竟支起了粥棚,难民们排着蜿蜒长队,四周还零零散散地蹲着些正在埋头吃饭的。
她赶紧从树洞里钻出来,凭生了些气力,跌跌撞撞地向那处跑去。眼巴巴地望着“长龙”越缩越短,终于轮到了她。
“碗呢?”正在盛粥的大汉低着头望向她。
邝明月瞬间傻眼。原来古代施粥赈灾竟是要自备碗筷的吗?
她嗫嚅道:“我……我没有碗。”
“快点儿啊!磨蹭什么呢?”后面的人不满地催促道。
“小姑娘,这个给你。”大汉边上一个贵妇人模样的女子拿帕子包了两个窝窝头递给邝明月。
“谢谢夫人!好心人有好报,祝您生儿子个个点状元,生女儿个个封诰命!”
那贵妇人掩唇笑道:“你这丫头,还挺伶牙俐齿的。快去吃吧!”
邝明月捧着那两个窝窝头,暗道:“果然不是人人都有李卫的际遇。”不过眼下能吃饱肚子已是难得,还是不要奢望太多。
这里四野空旷,哪哪儿都不避风,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敢再回原先的树洞,只好寻了处空地,蹲下来,慢慢地啃着窝头。不知道这窝头是什么做的,口感很粗糙,甚至有些喇嗓子,但邝明月吃得很香。这是长久以来,她吃的第一顿热饭。
吃完第一个窝头,邝明月望着剩下的另一个,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用帕子重新包起来,塞进了怀里。
她东一耳朵西一耳朵,听着周围人说嘴,知道了施粥的是京东望族晏家的人。
大约世家望族在作秀,她想。毕竟这里都是些西边来的灾民,哪里识得当地的贵族?但是君子论迹不论心,这晏家既然愿意赈济灾民,至于目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借此博取好名声也是人之常情。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邝明月偷偷摸摸地往树洞的方向挪去,才走到一半,她被两个成年男子挡住了。
“乖乖把吃的都拿出来。”一男子紧紧盯着她的怀里,凶神恶煞地道。
“我没有吃的。”邝明月往后退了两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
另一男子嗤笑一声:“呵,我中午看见你藏了。别不见棺材不落泪!”
邝明月心里怄得要死,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把窝头拿出来给了他们。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突然将她踹翻在地,向她怀里摸去。
“救命!”邝明月像个小兽一样呜咽着呼救。
男人把从她身上搜到的布袋子打开,透着昏暗的光,依稀辨认出是果干,剐着布料摞到手里,足足有一把。
“死丫头还挺会藏。”
邝明月望着两人远去的洋洋得意的背影,控制不住地留下两行泪。她抱膝坐在原地,头深深地埋下去,身体痛,心更痛。那把果干是她从牙缝里省出来以防冬日无粮的,如今全都没了。她暗怪自己愚蠢至极。
好在晏家第二天也来施粥了。邝明月拾到一个凹形石头,勉强可作碗。她吃上了热腾腾的粟米粥,还分到了一个窝头,这一次她将分得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然而这种民间救济终有尽时,一连七日后,粥棚被撤了。应天府的城门仍是守得死死的,不肯放灾民进城。
难民们三五成群地商量着北上抑或南下,北边是亓国国都上京,南下则有两浙路的杭州府。邝明月犹豫再三,决定跟着其中一伙人北上,那群人中有老人孩子,脚程或许会慢些。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邝明月夜里忽然发起高热,等人清醒时,四野早就空无一人了。她望着辽阔天地,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想,上天一定是在戏耍她吧。
邝明月在树洞里窝了两日,为了避免真的成为路边冻死骨,她终究还是撑起虚软的身子,向北而行。当务之急是先寻些吃的,野菜也好,草根也罢。
绕过外城墙,她瞧见了一座山,力竭之前赶过去,发现这山竟是有一条石阶的。石阶曲曲折折地掩映在重重树影中,看不到尽头。她连走带爬地上了半山腰,那里有一座名为白雀庵的庵堂。
邝明月用尽全身力气敲着大门紧闭的白雀庵,一边敲一边祈求着神明可以眷顾她一回。
“小施主,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庵门被打开了。邝明月望着面前年轻的比丘尼,眼睛瞬间湿润,流水汩汩流下,声音喑哑:“求比丘尼师傅收留。”
“这……阿弥陀佛。”年轻的比丘尼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小施主,白雀庵暂时不收弟子。”
“师傅,佛渡世人,求求你收留我吧。”邝明月毫不犹豫地跪下去,朝着她砰砰磕了两个头。
“哎,小施主你快快请起,我不能破这个例。你还是趁着天没黑,早点下山去吧。”
静玄弯腰去搀跪倒在地的邝明月。非她无情,实在是这些时日常常有难民上山求助,白雀庵的香火不旺,她们不过是勉强为继,根本没有余力去帮助那些难民。一旦开了接纳灾民的口子,再想将其他难民拒之门外就更难了,庵内可都是些手无寸铁的比丘尼,万一有人聚众闹事就不好了。
邝明月见她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闭了闭眼,继而大声地喊道:“不见佛祖渡世人,只见佛祖镀金身。太平盛世渡钱粮,大难来临他闭门!”
“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静玄听了她的话,颇为恼怒地斥责她。
邝明月正欲回答,一个身穿黄色海青的比丘尼来到门前,轻咳几声,问那位年轻比丘尼:“发生了何事?”
“住持,您身子不好,怎得出来了?”静玄顿了顿,语气不善道,“这位小施主想要进庵内避难,弟子与她说不通。”
邝明月闻言,赶在那位住持开口前抢声道:“住持师太,您这位弟子想是动了嗔念,看来修行不到家。不知……”
她想说,不知您瞧我是否有佛缘。但压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未等那句话说完,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