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月圆之夜,三关口外。
大明朝西北边境,自居庸关、紫荆关、倒马关内三关往北,是辽阔的坝上草原,再往北,联接联接绵延万里的蒙古草原,交界之地,从东向西,尚有称为三道关的外三关,在二道关与三道关之间,长年驻扎着朝廷的一支铁军,依托蜿蜒曲折、地形雄奇险峻的贺兰山脉,牢牢守卫着大明疆域,使得城池固若金汤,子民安居乐业。
大明朝自开国始,南倭北虏不时犯境,成戍防之心腹大患。民间有言,“南有戚老虎,北有安定王,两军誓不改,百姓安乐在”。意思就是,南方有戚继光的“戚家军”在,就不怕倭寇从海上来袭,而在紫荆关外,保卫西北边境安全,令鞑靼瓦刺闻风丧胆的,自然就是皇上亲弟安定王朱沐恩了。
一轮硕大的明月泛着近乎妖冶的橘红挂在低垂的天空,衬着墨色远山宛如触手可及。
再一细看,山隔万里,明月更在远山之外。
月光皎皎,照得地上光亮异常。
春风不渡玉门关。
春三月,中原的风刚刚回暖,关外仍是一片鸦色,但风已不像冬日般刺骨。
离军营大帐三里远的地方有一处凹地,
这里是沙漠的边延,向西北方向过去是漫天的黄沙。
但奇异的是,这入口处居然有一弯温泉。
温泉弥漫着袅袅热气,地势挡掉了厉风,这里并不寒冷。
温泉边石头上,一个白色中衣的身影对月闲坐,不动如山。
细看,他垂下的长发似乎还未干透,像是泉中沐浴不久。
此人坐姿随意,肩宽腰细,身下还有一块布料细致的垫着隔开石壁,不让石头把衣服弄脏,是个讲究人儿。
风吹动着发丝,头发已是半干,但人仍是丝豪未动,像尊雕像。
又过了好一会儿。
不远处的一双马儿轻轻嘶鸣,马旁的另一男子静静走上来:
“王爷,该回了。”
“唔。”被称为王爷的人漫应了一声,似乎心思在别处,身子未动,“清规,你说阿瑶会去哪里?”
三个时辰前一前一后收到两封发往边送的快信,一个是快马传来的圣上口谕,着安定王朱沐恩四月初十去杭州见驾。另一封则是家书,京城王府老管家,也就是清规的父亲谢仪景发来,因是家书,虽然比圣谕早了一个月发出,但是居然同一日收到。
信中传来一个坏消息,养在安定王府中的世子,朱沐恩的侄子,已故兴献王的独生子朱玄瑶,在春节后就留书离家出走,找了两个月尚不见踪影,不敢再耽搁,才写了家书来。
收信后安定王行事如常,神色也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入夜也照旧来泉边沐浴,但这话问出来,显然一直挂心世子安危。
清规轻声道:
“世子留信说,要来边关找王爷。我父亲猜测,应是在皇城春节家宴时人多嘴杂,咱们虽刻意瞒下,仍是被世子听到年前您在年前一战中负伤的消息。”
“三个月了,也不奇怪,他一十岁孩童,哪能自己走到关外来,是不?”
清规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过了半晌才道:
“许是走错了路,世子从家里取了五锭十两纹银两充作路资…”
世子独自在外,如遇难处,随时可向州府表明身份求助,至今未有官道消息传来,有两个可能,一是未遇难处,刻意避开州府,一是有难却无力求救。。。他周身一寒,不敢再想下去。
安定王从石上起身,清规立即上前将披风拢住他的身体,为他系上系带的同时,听到他淡声吩咐:
“修书谢伯,带我朝服到杭州会面,令城防司给事中徐清以官银为线,密察阿瑶踪迹,不得走漏风声。”
“属下得令!”
“回吧,三天后启程去杭州见驾。”
一前一后两匹骏马向军帐而去,迅速消失在月色之下。
二十天后。
杭州城,皇家溪头别苑。
安定王府老管家谢仪景被苑仆带入正厅,匆匆的步声让环廊上的鸟儿惊飞,本来安静的正厅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仆叩见王爷!”
谢管家望到正厅桌旁的熟悉身影,差点热泪盈眶,一边山呼,一边直直往前,直到一个胳膊伸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爹,你又忘形了。”
清规看着他一年半未见的亲爹,略带怨声的提醒。
王爷不喜人太过近身,唯二可以近身的除了世子朱玄瑶,就是他这个从小陪伴长大的侍从兼副将,他爹性子太过感性,一激动就容易失了分寸,只得他这个亲儿子当恶人来挡驾。
谢管家后退一步,先看一眼一年半未见的亲儿,只见他满脸英气,并未见任何憔悴之色,才安心的瞪他一眼,视线调转到安定王身上。语气仍带哽咽:
“王爷,边关苦寒,可苦了您了~”声色到后面稍稍变调没再接续下去,眼前的王爷肤色冷白光滑,头发垂顺光泽,一身娇贵之气,哪有半点在边关受苦的样子。
安定王朱沐恩,当今圣上亲弟,人称“南有戚老虎,北有安定王”,赫赫威名无人不知道,无人不晓得。
却少有人知,安定王其人,人如其名,非常的安定,不爱应酬,在自己家中也常常可以闲坐半日不动。
南塘戏称他“动观流水静观山”,给他起了观山的别号,他也不以为意,居然还把这名号拿来用,往来书信亦以此署名。
而只有府人多年的老人才知,安定王是个超级洁癖,与人有距离,于物也极挑剔,他不挑珍馐,但同席中别人动过的餐不食,经过他人手的酒水不饮,府中用餐时从不假手下人夹菜,但是膳食房有专人盯着厨工净手。
安定王母妃早逝,先王幼时虽宠爱,也没有多少时日陪伴,所以性子孤静也在情理之中。
这样的洁癖,可想在边关苦寒之地该有多痛苦。
军中都知晓,安定王可与将士饮食同源,从不以王爷身份单开小灶,唯有一个习惯,就是每日都要沐浴。
这个习性对于京城王府中不难,对于各州县驿馆亦不难,但是对于边关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去年北境有一场著名胜战,以区区不足千名军士屠掉羌军四千精兵而威镇八野,其目的说来也是奇异,乃是将士们拼尽全力拿下一座城,不是为了什么兵家必争之地,为的是城边的一个地底温泉,有了这个温泉,他们的领兵王爷终于可以天天沐浴了。
说书先生当成异事传得神乎其神,人们多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哈哈一乐就好,至于真不真实反正也无从考证。
朱沐恩本正在桌面执一枚棋子对着棋牌发呆,对老仆到来后的大呼小叫似是习以为常,神色如常地道:
“谢伯,坐,清规,茶。”
“是,谢王爷。”在清规刻意搬远一些的椅子上坐下来,手上被递上一杯茶水,他不及润润半干的嗓子,身子前倾急问:“王爷,世子他?”
清规代答:
“爹,王爷已着人密查了,世子随身所携官银为线索,从京城出发经山西到了河南边界,本是一路向北,却突转河南,最后一锭一月前出现在徐州,许是到了南方。”
“南方?世子不是要北出关外吗,为何突然改了路?”
“世子年幼,不识得路,也是有的。”
谢管家还要再追问,朱沐恩又开了口:
“谢伯,我的官服可带来了?”
“带了带了,回王爷,朝服两套,常服四套,老仆叫人整理好送到您房中了。”
“那好,你且歇着吧,清规,不用陪我。你父子许久未见,好好续续。”
朱沐恩起身往厅外走,这父子二人全都跟上来。
“王爷,清规随侍。”这是小的。
“王爷,您等等老仆…”这是老的。
“谢伯还有事?”朱沐恩脚步未停。
“老仆有事,有事”朱管家亦步亦趋着,委婉措着辞:“王爷,老仆知您为见驾而来,您见驾时,皇上念您军功,或有恩赏,您万毋推辞——”
“谢管家!”清规重重拦住话头,对亲爹这样称呼,表示他真的怒了“你怎可置喙——”
谢管家根本不鸟他,还是跟着朱沐恩的脚步:
“王爷,王爷,即便没有恩赏,您切莫再轻言自罚,尤其不要罚俸——”
朱沐恩停下脚步,清规机警的伸出胳膊,拦住他爹不及刹车的身子,隔开与王爷之间的安全距离。
朱沐恩身子未转,头偏向后,声音未恼,似是带了一丝苦笑:
“谢伯,本王知道了,这三年,你掌家辛苦了。”
看着朱沐恩远去,清规转回身看他爹一眼:埋怨道:
“爹,你跟王爷说这个干什么?”
“你这傻儿子”王爷不在眼前,朱老爹的手终于推上儿子的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王爷上回自请罚俸三年,仅靠一点薄田的收入支撑佑大个王府开支,你以为是容易的?好不容易还有三五个月就熬过去了,再来一回,你让王爷吃什么喝什么,王府的体面哪里来?”
清规闭嘴了,当时他在,那是大年前皇上主持的中秋家宴上,本只是行酒令的一个游戏,王爷玩输了,罚酒三杯就能揭过的事儿,偏偏当时受圣宠的贵妃作怪要在酒中加些佐料,王爷洁癖是出了名的,那佐料即便是圣上盘中的,他也不肯,结果圣上恼了,要他在罚洒三杯和罚俸三年中做选择,王爷豪不犹豫就选了后者。
王府收入大半来自朝廷俸禄,少半来自圣上赏赐,赏赐中的多半又是皇家之物不能流入民间换银子,还有不足十分之一来自王府名下田产的收入,他爹做为管家又不擅商事,三年来无俸无赏,撑起这个家也是不易。
“爹”清规盯着老爹身上的旧衣,边角已洗出泛白之色来,终于接受了堂堂皇帝的亲弟弟,立有赫赫军功的安定王,居然成了一个穷光蛋的滑稽事实,“咱们还有多少可用的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