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黠
四月初十。
杭州,皇家别苑蟠园。
安定王奉旨见驾。
谢仪景和清规随安定王到达别苑,被一个副领事公公请到稍远处的偏厅等侯。
谢管家咬咬牙,犹豫再三,把兜中的五两银子掏出来装回去反复数次,终于下定决心不能丢了王府的脸面,在领路的副领事太监要离开时,悄悄塞了过去。
封些碎银子打点本是不上台的规矩,俗称“路票”,收礼的副领事公公露了一丝惊异的神色,不知道是没想到能收到安定王的“路票”,还是奇怪王府如此寒酸,终是暗暗装进兜子里,转身离开了。
“爹,咱们不是缺银子吗?”退在外厅的清规轻问。
“你闭嘴,”朱管家低声轻斥,忍着心里的肉痛“这是王府的脸面,不能让王爷给人小瞧了。”
过了约半个时辰,人未至,已有声音自门外传来。
“五弟!”
正负手看着扁额出神的安定王朱沐恩闻声转身行礼。
“皇兄,臣弟奉旨见驾。”
“快快免礼。五弟边关归来,让皇兄仔细看看。”
当今圣上朱沐昙抬头打量一下起身站在眼前的皇弟,那淡然的神情仍是未变,只是,这皮肤光洁不见半点风霜之苦,官帽下整洁的鬓角隐约闪着光泽,乍一看像是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年轻子弟,哪有半点边关苦寒的样子?
“五弟,朕早听人说,西域温泉有滋肤养颜之功效,看来,传言非假啊。”
朱沐恩神色未动:
“皇兄,边关奏报您是最清楚之人,怎的也听坊间胡说?”
皇帝在首坐坐下,安定王随在右手偏坐落坐。
公公唤人上了茶水和各色茶点,摆在两个中间的桌子上,然后小心退出去。
皇上把眼光从安定王的面孔上移开,稍一摆手,另一名内侍捧一个红漆鎏金盒子,这是皇帝盛放折子用的。
“五弟,有一事想与你相商。”
“哦?皇兄请讲。”
皇上扫一眼内侍,内侍太监立刻从红漆鎏金盒子中取出一封拆子,奉旨读出来。
折子不长,是江浙总兵要求朝廷点将至前线的奏折,春节之后,倭寇屡屡进犯台州、平海卫一带。
“你说,该如何处置?”折子读完,见他不语,皇上又出声催促。
“皇兄要我说什么,臣弟的话,皇兄未必爱听”安定王轻轻苦笑。
“朕要听你说。”
安定王顿了一下,似是斟酌再三,然后轻声回禀:“臣弟仍是举荐南塘。”
皇上脸色一沉,稍重放下茶碗,一股天子威仪压迫而来,内监悄悄低头,连呼吸都不敢了。
“五弟,这是你第三次举荐此人,前两次你上的折子我都没回你,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思?难道我大明朝没了戚继光就无人可用了?”
戚继光号南塘,前任浙江都司参将,防守宁波、绍兴、台州三郡,受人弹劾有“通倭”之嫌致仕在家,世人多知戚继光19岁即负责登州卫所屯田事宜,写下“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通倭”之说本是言官捕风捉影,但东厂奏报戚继光接旨后只冷冷一笑,未发一言即领命致仕而去,皇上冲动下旨本有悔意,本想等他上折陈情后再行复调,听闻此事已是不爽,又久等仍未见他上折,龙颜不悦,纵多有朝臣上疏讲情,也迟迟不愿起复。
“如此,请皇兄圣裁,臣弟无人可荐了。”
皇上看着眼前的人,那种他非常熟悉的淡漠仿佛万事都不萦怀的漫不经心,往往令他气结,再扫到旁边几上未动的茶水点心,气更是往上翻涌,他心里知他有洁癖,不是冲谁,但当着他的面表现出来,总让他堂堂皇帝有种被嫌弃的难堪。
他压下怒火,但声音仍不免生硬了几分。
“先不说这个,你先饮口茶再说,这是万象寺新上的供奉祭坛的珍品。”
他今天的目的,其实是想迫他主动请缨去平倭乱,但是他才自北境归来,再出征难免让人妄议他这个做皇兄的刻薄,既然不想直接下旨,能由他自己请战是最好。
“是,谢皇兄。”安定王朱沐恩侧身,一只手轻触茶桌,从边上摸上去,另一只手才小心的覆上去,轻端起盖碗茶杯,皇上看着他的动作,惊疑地起身:“五弟!你…”
安定王朱沐恩茶到嘴边,尚未饮下,听到皇帝的话,又轻轻小心的放下,确认稳妥地放在了茶桌上,才小心的站起,微微一笑:
“皇兄,不是臣弟不愿自荐,非得举荐南塘惹得皇兄不快,实在是力有不逮,怕贻误军机,难以向皇兄及万民交待。”
原来他早知自己心中所想,皇上有一瞬间被揣摩圣意的不快,但随即被怒气取代:
“你的眼睛在此前役中负伤,朕派了太医院五名医正赶赴边关给你治眼,不是已经痊愈无碍?难道这帮狗奴才竟敢欺君!”
“皇兄莫怒,”安定王朱沐恩仍是豪不在意的淡漠,“眼疾时有反复,有时轻些,有时重些,今日日光较强,会格外酸痛一些,视物不太清,太医们也说要想完全复原,总得三年两载,但于日常生活无碍,请皇兄安心,只是。。。”
“去,叫随行太医来!你且不要再想上前线的事,先把眼晴安心治好为上。你,传旨内阁票拟,令戚继光领骁勇将军令,给他十五万兵马,五月为期,速速平倭,中秋之前,朕要他凯旋回京复旨。快去!”皇上急声之下,内监们乱作一团,传太医地传太医,传旨得传旨。
再一个时辰之后,朱沐恩被内侍送至偏厅,内侍总领带着身后的小内监,将一个硕大的木质礼盒交给谢管家,再将他们一行送至门口,早有行馆马车在此迎侯,才行礼后离去。
登上马车,谢仪景端着手里的硕大礼盒欣喜不已:
“王爷,这是皇上的赏赐?”
“嗯。”朱沐恩漫应一声,眼光飘忽看向敞着的车窗外。
这份量不轻不重,似乎不像金银,难道是其它宝物?谢仪景心中暗忖,憋了又憋,终于还是小心开口了:
“王爷,皇上赏得这是?”
朱沐恩轻咳一声,
“你打开便知。”
清规看王爷眼色飘乎,像是…心虚之色?正自纳闷,再看他老爹已把木盒打开:
“这是…药草?”声音从极度兴奋急转之下,声调都变了。
一包包药包整整齐齐码在木盒之中,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王爷,皇上知您眼疾未愈了?”从这药量上来看,难道王爷的眼睛比他自己说得要严重?
“眼疾,王爷,您的眼睛?”谢仪景刚受到一个打击,现在又来一个,他这把老骨头怕是难以承受哇。
“稍安。”朱沐恩以眼神制止他再呱噪,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理会。
回到溪头别苑,已有属下来报,杭州知州已拿住假当之人,现已羁押在侧候审。
当那假当之人被扭送至偏厅时,谢仪景大喝一声:
“竟然是你,贾先生!”
“谢,谢管家~”留着山羊须的瘦弱文人被压跪在地上,看到谢仪景狼狈地扭头躲闪。
清规讶道:
“爹,你认识此人?”
“他是府中雇请的为世子调琴的工匠,又通些音律,擅学鸟鸣兽吼,惟妙惟肖,世子爱与他玩耍。去年曾在府中呆过五六日,王爷一年有余未回府,所以不认得。”谢仪景再转向贾先生:“你说你家中高堂病逝,要返乡居住,我还赠了你五两银做返乡之资,你竟然,竟然假造世子随身至宝典当,你,你,你,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贾先生连连叩首,从怀中哆哆嗦嗦取出一张银票:
“王爷,王爷恕罪,小人原是做来哄世子玩儿的,后来发现连世子也不易分真假,返乡之后动了贪念,当纹银三百两,我分文未动,都在这里,请王爷饶恕小人一时鬼迷心窍。”
清规呵问:
“你何时返乡?”
“腊,腊月返乡,小人记得过完腊八动得身,杭州是我祖籍,赶在小年之前到得家中。过完十五,当铺开市,我一时起贪念,才犯下错事,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
世子春节后才离家,那看来和此事并无关联?只是这下寻找世子的线索又断了。
清规忧心地看王爷一眼,看他眼色即了,挥一挥手:
“拖下去,法办。”
两个拖人进来的属下立刻拖人出去,那张银票飞在空中,又轻飘飘落在地上,谢仪景奔过去捡起,
“王爷,这银票怎么处置?”
“什么银票?”
“就这二百两啊,刚刚那人落下的这张银票。。。“
朱沐恩并未理他,起身就要离开。
王爷…唔唔”清规捂住他爹的嘴,制止他的傻爹继续说下去,再甩甩手,急步跟上朱沐恩,朝外走去。
留下谢仪景在原地傻眼,他心中白月光一样的王爷啊,竟要扣下这区区二百两银?这算不算白玉蒙尘?
呸呸,还是他无用,管家无方,竟让堂堂王爷为了银子费心,捏着银票的谢仪景一时喜一时忧,脸上表情非常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