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月
安定王一行入住云潜院已有三日,距离四月二十六游宴之期尚有三日。
安定王每日在竹林中走走,或看书,或喝茶,或垂钓,这望舒馆的下人十分有分寸,除了必要时会出现,其它时候都如隐形了一般,和置身京城王府并无区别,甚至这江南春色较之京中王府景色还要胜出不少。
清规除了陪伴在王爷身侧,每日下午会抽两个时辰教导九儿射箭的功夫,其它时间九儿和阿瑶就由谢管家带着去放纸鸢,玩蹴鞠,投壶,不亦乐乎。
每日晚间,安定王会独自去泡个温泉,亥时去,子时方归。
这竹林温泉大大小小汤池不少,但最大的汤池也不及关外温泉的百分之一,只是关外温泉旁边都是石头和沙砾,而这竹林温泉边则是人工精心修建的缓阶步道,温泉中还有岛台和依靠之处,一边泡一边喝个茶小憩片刻也是可以的。
头顶竹林遮去一多半视野,另外一侧,则有低矮的灌木阻隔,其中分布着石材灯笼,充作夜间照明之用。
植物丰茂,自然易有蚊虫,而蚊虫又是向光之虫,所以…
今日才泡了半个时辰不到,安定王朱沐恩从手背到前臂被咬了一串肿包,带着不悦的心情提前离开。
今晚月潜云中,光线不佳,湖面拢在蒙蒙中看不清楚,只有湖边步道旁沿路设的灯笼排成一排发出微光,远看如一条弯曲的光路。
朱沐恩沿着光路徐徐缓行,突然,一丝酒气飘过鼻尖。他驻足左右察看,湖边停靠着一艘极大的画舫灯火未明,画舫的靠岸甲板,有一个凉亭半通水上,隐隐有声响传出。
“咦,月亮出来了吗?”
一个细细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声音似有醉意。
朱沐恩往前几步,看到一个背对坐着的白色身影,那人抬头左看右看,似在天空中找月亮,然后突然仰头向后,眼看就要从凳上跌下来!
殊无恙头抬到一半,还未找到月亮,后脑已被人从后面托住,他猝不及防,倒望进一双黑暗中闪着星光的眸子。
然后下一秒,她的头被人大力往前推,她撑住面前茶桌才没有跌上去,连忙狼狈回身,看到眼前人一身白色缓袍,正拿一块同色丝帕,慢悠悠擦拭着手指。
“殊姑娘,你夜半在此饮酒,是在等人?”碎冰相撞的声音响起,清冷如月华。
“不…我在喝茶嗯。。。赏月。”殊无恙回神,连忙把酒壶盖起放到桌上一角,这是上次从祭酒和尚那里恶作剧顺来的,她刚刚偷尝了两口而已。
嗤的一声轻笑,豪不掩饰的。
“姑娘雅兴。”
殊无恙也不恼,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
“王爷可要同赏?”
朱沐恩并未答话,只扫过眼前残桌,略皱眉头。
殊无恙立刻往后让出位子,殷勤地拿?子在长凳上擦了又擦:
“王爷请坐。”
朱沐恩这才勉强的“嗯”了一声,在茶桌前坐下来。
桌上茶具齐备,殊无恙熟练的燃起小炉煮水烹茶,一边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你又如何认得本王?”上次见面,他是蒙着眼睛的,今晚月光不明,她如何笃定他的身份?还是说,这并非一场偶遇?
因为你是月神啊,只要出现在周边,无需眼睛看到她就能感觉得到,但若说实话,他会不会当她疯了?殊无恙再小心看她一眼。
“王爷又如何认得出我?”
“你既已大手笔把整个竹径温泉给本王私享,此地又何容第二人踏入呢?”
耶?他怎么会知道?姜梨胡乱说了什么?殊无恙不敢再答,连忙避开这个话头,正好水已煮沸,她小心将沸水冲煮过茶器,再细心沏上一杯,递到他面前。
“王爷请用,此茶乃是山中冷泉冲泡,其味甘洌,回甘久留齿间。”
朱沐恩端起茶碗,轻轻一嗅,微地怔住,再抿上一口,不动声色问:
“茶不错,这是什么茶?”
“王爷喜欢?”她的眼睛晶晶亮,突然从长凳上站起来,转身往身后泊着的画舫而去,半晌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茶盒,仿若现宝一样一股脑推到他怀里。“王爷且拿去喝。”
朱沐恩看她说话尚觉清醒,走起路来却步履有些蹒跚,似有醉意,再看向手中茶盒,打开一看,里面并排三盒茶的茶位,两盒整包在其中,只余一个空位。他掂了掂份量,又问:
“为何少了一包?”
“我现今只有这些了,你若喜欢,我再想法去多弄些来。”殊无恙道,心想不知道祭酒那里还有没有存货了,看来还得找天再上万象寺。
“你何时去万象寺求得此茶?”
“这月十五——啊”
她惊呼,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手中喝了一半的茶泼洒出来,撒得朱沐恩手上和袖子上都是。
他却不理,仍是紧紧抓着她:
“这婆罗龙珠,皇室每年贡品所得,也不过百余两,你随便出手就有十两,你告诉本王,你到底是何身份?”
殊无恙傻眼,忘了他出身皇家,认得这婆罗龙珠茶,设了圈套,而她居然乖乖钻进去了。这月光居然会骗人!
他声音轻而危险,继续问:“你借阿瑶名义邀本王来此,住最好的行馆,包下整座竹林温泉为本王私享,对本王处处讨好,所费千金不惜,又是所图为何?”
殊无恙看着被他抓住的手腕,再往上,看到近在咫尺的清俊脸孔,耳边沙沙树叶摩擦,虫鸣之声清晰可闻。
“王爷想听实话?我只怕你不会信。”
“你且说来听听。”
殊无恙轻轻挣扎,他也顺势放了手,退后一步,坐回长凳之上。
“王爷之于小女,如同天上明月,令人景仰,每见王爷,如沐月华。”
朱沐恩眼睛危险地眯起,又听她道:
“我就知你不信,好吧,其实上次见面,我已说过啦,我是商女,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王爷让出随身之宝,正是我千载难逢的商机,这区区花费,只是必要的成本罢了。”她伸出纤纤玉手,弯下第一根指头。“我借王爷随身之宝为彩头设游宴,邀得城中名流富户共计两百人,这请贴一见,立付五十两银,这头一笔就是一万两银的收入。扣掉一应成本和给官府的捐款,两三千两进帐不在话下。”
她再弯下第二根指头:“望舒馆的热锅宴虽小有名气,我若想推而广之,做大这生意,自然要他名头响亮,街知巷闻才好,此次游宴名声加持,正如赤壁之东风,这是第二笔收益。“
她再弯第三根指头:“这望舒馆分园、厅、野、游四部,游之一部,乃是四艘水上行馆,我已筹备经年,本次游宴,正设于这游船之上,旗开而得胜,是生意的上好意头,这是第三笔收益。“
三根指头数完,她收起手掌,人已悄悄退到凉亭边上。
“王爷恕罪,我区区一商女,别无它的本事,只在赚钱这件事上有些天赋,万象寺祭酒大师一寺之主,主一寺之生计,在商道上欠我人情,多送我几盒好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王爷如不嫌弃,只管笑纳,只是还请王爷莫要声张,此中厉害,王爷比我清楚,若是害了那和尚,我可就对不起他啦!今日月已赏完,王爷请便,民女告退!“
朱沐恩见她手忙脚乱退到舟上,丢了拴在岸边的粗绳,不系舟悠悠荡荡向西湖中央飘去。
月已赏完?月在何处?
他行至水边,抬头看天上,阴云遮月,半点月华也无,低头向水,水中影影绰绰,依稀看见他自己的倒影。
“王爷之于小女,如同天上明月,令人景仰,每见王爷,如沐月华。”
刚刚她这句话突地回想在耳畔,胳膊上又传来痒意,他漫不经心掀起宽袖,目光触及,突然僵住。
那沾了她半杯茶水的?上皮肤上湿意未干,从湿处往上,两个红肿的包在白晳的臂上非常显眼,而湿处往下,至手背上,已经光洁如常,一个红点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