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进了朔州城便与马夫结了银钱,在最繁华的永安街寻了上好的客栈住下。
朔州城乃朔北主城,城内驻守二十万梁国精兵良将。再往西二百里便是魏国边关,往北三百里便是与匈奴交界,故这朔州城所承载的便是整个梁国的安危。
用过晚膳后,林娩与顾清风便离了客栈,在永安街上走走看看。朔北境内乃苦寒之地,大多是士兵与商人进出,来往百姓极少,加上大雪连绵不断,这最繁华的永安街上都显得格外冷清,小本经营的店铺亦是早早关门。
她在永安街走了一圈,最终停驻在一家名为“红莲楼”的酒楼前。不同于这条街的冷清,此处大红灯笼高悬,笙歌奢靡,为这凄冷的雪夜凭添几分热闹。
“小姐来这烟花之地?”顾清风眉头紧蹙,对她这几日怪异的行为极是不解。
“听闻这红莲楼有一头牌名司琪,生得美艳无双,以一曲《春江花月夜》名动朔州城,多少达官显贵对其趋之若鹜,不远千里慕名而来只为听其抚琴一曲。”林娩耐心的解释着。
“如此惊材绝艳女子,却在朔北苦寒之地,想来传言不可尽信。”顾清风却很是不屑。
“那且进去瞧瞧。”说着,便大步迈入红莲阁。
红莲楼内四处透着沉沉檀香味,透着几分高雅,不显庸俗。里头并不如以往的烟花酒巷那般吵杂奢靡,里头客人皆是谈吐文雅,静静听曲,时而小声低语。
有店小二引着他们入了二楼雅座,雅座前轻纱帷幕遮挡,却也能隔着轻纱将酒楼内一览无余。
“两位客官且入座,我这就去给您上茶。”店小二笑意盈盈,正欲离去,却被喊住。
“去请你们的司琪姑娘过来。”林娩说着,便自怀中掏出一枚夜明珠放置桌案。
店小二见那夜明珠眼睛都要直了,当即捧起夜明珠匆匆而去,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将二人引入酒楼后堂。越往里走,便愈发远离酒楼的喧嚣,宁静致远。
“司琪姑娘,客人到了。”店小二毕恭毕敬站在屋外禀报着。
“请进。”一声柔腻婉转的声音自屋内悠悠传来,似空谷幽鸣,不仅悦耳且令人沉醉。
顾清风踏入屋内那一刻便嗅到一股幽幽清香,虽不知是何香,却出奇的好闻,令他情不自禁的朝屋内那名身着红裳的纤瘦女子望去。她肤若凝脂,眼波含情,竟是惊为天人。
司琪亦打量着他们,眼中却蕴含了几分戒备,“姑娘眼生,并非朔北人吧?”
林娩示意顾清风关上门,便朝司琪走去,盯着司琪时眼中透着几分审视与冰冷。
司琪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你究竟是何人?”
林娩笑了笑,“太宰王涟今日入了朔州城,你可知他为何而来?”
司琪惊讶道:“太宰入朔州城为何,与我何干?”
林娩道:“三年前黑峰山与匈奴一战。”
司琪不解:“这又与我何干?”
“司琪姑娘还要我说的再明白一些吗?朔州城张亦贺车骑将军,是你的入幕之宾吧?”林娩的手指轻轻扣了扣桌案,“你还想要命的话,就随我走。”
司琪却依旧淡然如水,不急不躁地为她斟了杯水,“姑娘好生奇怪,说着一些奴家听不懂的话。”
林娩倒也不急,接过她斟的茶轻轻一笑:“不愧是训练有素的燕国细作。你可知,身份暴露,便意味着豫北王将遭逢大难?”
顾清风但听燕国细作四个字,面色大惊。
“我想,如今的太宰王涟该在朔州邢狱中亲自审问张亦贺。重刑之下,张亦贺若是将你供出,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林娩的话终于让司琪面上的淡然绷不住了,她满面惨白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顾清风自怀中取出一枚乌铜色的令牌,上面赫然刻着‘豫’字,已昭然其身份。
司琪见令牌,却是冷笑一声,“豫北王贪生怕死,燕灭投梁,这些年贪图享乐,早已忘记国仇家恨了罢。如今我的身份暴露,他便急着要撇清干系,只恐梁帝疑他,当真可笑。”
顾清风满心疑惑,不禁问道:“你奉谁之令入梁为细作?”
“十年前,梁燕二国剑拔弩张,常起战事,我与数名女子被燕帝选中送入梁国,不断为燕国传递情报。只可惜,五年前燕国还是被灭,国破家亡,我区区一女子飘零在这朔州城尚且还念及灭国之仇,不曾放弃。他林寂手握十万兵权,却贪生怕死,妄图盘踞在区区一方豫州碌碌无为终老一生。”
“所以,你勾结了朔州城车骑将军张亦贺出卖情报给匈奴,导致了黑峰山一战梁国的惨败。”林娩说到此,目光中透着几分钦佩,“你又是如何与匈奴勾结的?”
司琪闻声却未答,只是沉默着,闪烁的目光百转千回,似藏了太多东西。
林娩看出她不愿透露,也不追问,只是感慨道:“从燕国细作转变为魏国细作,司琪姑娘当真好谋略。”说道此处,眼中隐有哀痛:“可惜了。”
司琪何等聪慧之人,怎会不懂她言外之意,眼中透着几分决绝之色:“你们且宽心,我绝不会牵连豫北王。”
林娩道:“司琪姑娘大义,燕灭后完全可独善其身,你却不然。我知你心中仇恨与抱负,只可惜当初你若来豫州投靠豫北王,便不会走上绝路。”
司琪却是嗤之以鼻:“我有自己的信仰,亦不屑与贪生怕死之辈为伍。”
林娩瞅着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中忽闪悲戚,这世间总有些平凡之人,妄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与天斗。正如重活一世的她,亦想凭一己之力挽救那个摇摇欲坠的王朝,试图与天斗,改写那本就注定了的结局。
“我该早些来的……”但她不能,她只能选在这一刻来,唯有司琪才是关键的一枚导火索。上一世的司琪在事迹败露后,不愿被擒受辱,当场自尽而亡。而张亦贺重刑之下亦不曾供出任何人,于是这轰动梁国的叛国案便结案。虽然梁帝疑心太子,却已无法深查,以至于背靠王家的太子很轻易的重获帝心。
“事到如今,我只疑惑,你远在豫州,如何得知这些。”司琪自认为隐藏的极好,包括黑峰山一战后至今三年,武陵王一直在查此事,都不曾暴露分毫。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能如此精准的先武陵王一步找到她,究竟是哪里露了马脚。
林娩却不愿多言,只道:“你若信我,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信仰。”
出了红莲阁,林娩发觉此刻的风雪似乎比来时小了些,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正好瞅见对面的药铺,脑海中浮现了今日所见的那个少年,便进了药铺,买了些药往朔州城门去了,果然那个守城的少年还在。
林娩提着手中的药朝他走近,离他越近便觉他身上悲凉多了几分,萧索的身影伫立在城门下。那一刻的她仿若回到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雪夜,有一人因她受尽折辱。
“方才路过药铺便想起你脸上的鞭伤,这药你收着,算是我报答你替我挡那一鞭。”
默默守城的谢天璃只闻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低微轻柔的声音却在空寂的城门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动了动,侧首间对上一双皎洁如月的眸子,里边没有世人对他的鄙夷唾弃,唯有真诚关切。
见他不接,便弯腰将药放至他脚边,直起身的那一刻发觉他还在看她,便低声道:“分明可挡下那一鞭,却偏要以血肉之躯接下。那一战,让你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谢天璃冷寂的目光微动。
“世人都道谢天璃不该苟活于世,该与那八万北府兵一同死去。可我却知,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她顿了顿,眼眶中闪现一抹悲凉,这句话是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但活着,至少还有希望。”
她的话语有些被风雪吞没,可他却清晰的听在耳中,面上虽毫无波澜,可内心早已翻江倒海。那一日黑峰山的殊死一战仿佛历历在目,多少个午夜梦回,皆未曾有此时此刻这般清晰。
待他回过神来,那个白色身影已然远去,风雪间竟瞧不见其身影,唯有地上安静摆放着的药提醒着他,方才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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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红莲楼被查封,司琪被擒入邢狱问审。
主审人正是数日前马不停蹄赶到朔州城的太宰王涟,始因武陵王于朔州城内擒获车骑将军张亦贺与匈奴将领赫连鸣秘密会面,当即便将二人擒下入邢狱审问。皇上收到密折,便遣了他来朔州城与武陵王共审。
在邢狱中,武陵王萧诀依稀称他为‘老师’,算算日子,上一回见他该是三年前,淑昭仪四十生辰,萧诀才奉召归建康为其生母贺寿。在建康不过待了两日,便匆匆归了朔北,他亦未曾与他说上几句话。
这几日,他与萧诀共审赫连鸣与张亦贺,他算是见识到他的铁腕,二人被其折磨的不成人形,却始终闭口不言。直到萧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找到张亦贺藏匿在边琳镇的妻儿做胁迫,才使得他开口。
张亦贺这才供出这些年来通过红莲楼的司晴给匈奴传递消息,至今五年有余。
司琪一介女流,入了邢狱见到刑具便吓得痛哭流涕,将所有的都招了。如何在红莲阁认识张亦贺,让他对她言听计从,并引荐了匈奴大将赫连鸣。并交代三年前攻打匈奴,他卖给赫连鸣一个军情,致使八万北府兵全军覆没。
“你说黑峰山那一战,是张亦贺出卖了军情?”萧诀的声音逐渐冰冷,透着几分入骨的森然。
“那年若非是军情泄露,匈奴如何能提前得知梁国兵分三路提前设好埋伏,给北府兵致命一击。”司琪冷笑着,满是嘲讽:“只可惜匈奴太弱,纵然灭了八万北府兵,依旧连吃败仗。而张亦贺这些年从匈奴那获利无数,便想金盆洗手摆脱我们,哪有那么容易?多次联络不上,赫连鸣才选择亲自来朔州城寻张亦贺,却不想被擒。”
萧诀问:“当年黑峰山一战,我们兵分三路,北府兵并非主力,为何匈奴选择剿灭这一路?”
司琪冷哼一声:“北府兵虽只区区八万,无不是精兵良将,多年来随谢老将军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若灭他们便不仅可断永宁王一臂,更可在朝政上打压谢家,稳固太子地位。”
话音未落,王涟勃然而怒,拍案而起:“一派胡言!”
司琪面对这雷霆之怒,丝毫不惧,继续道:“张亦贺于武宁八年由太子举荐入军中为将,一路荣升为朔州城车骑将军,任要职。他给匈奴的信中言明要灭谢家的北府兵,如此才能断永宁王一臂,让他再无能力与太子抗衡。”
“你构陷太子,居心为何!”王涟怒斥。
“我为何要构陷,你大可审赫连鸣。更何况这些年他们经我手传递的信件,我皆有手抄一份保存。”
王涟闻言,手不禁仅仅握拳,他入朝为官三十载,何等风浪不曾见过,却在此刻乱了方寸。他何尝不知司琪这番供词若是呈给皇上,通敌卖国,对太子意味着灭顶之灾。他缓缓平复心中翻涌,缓缓开口道:“看你样子并不像匈奴人,何等仇恨,令你要勾结匈奴对付梁国。”
司琪沉默半晌,才开口道:“我乃燕人,梁国灭我家国,此仇不共戴天。”
王涟露出一抹冷笑:“原是燕人,看来这些年过去了,还有不少心怀异心的燕人呀,这司琪的话不可尽信,待我派人再去细查。这司琪,未经我准许,任何人不得提审。”说罢,便走至刑官身旁,将其记录的供词拿起,一把丢入火盆中任其燃尽。
萧诀始终正襟危坐,见王涟举动亦未制止,唇边露出一抹极淡的笑痕:“那便有劳老师费心细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