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1938年长沙 梨园
“今天二爷唱得还是《霸王别姬》对吧?这戏三月一演,每次听都有不同的味道啊……“
“哎呀,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又到月初了。”
“是啊,是啊。现如今,长沙还算太平,其他地方不好过哦,真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打到长沙来。”
“唉,是啊,虽说咱们分军区有张大佛爷镇守,但是就全国的状况来看,前线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啊……咱们过一天看一天喽。”
……
大门之外,熙熙攘攘的票友们正在加紧往梨园里面走着,红二爷是有规矩的,只要是起了鼓,开了嗓,过时不候。
梨园的大门已经缓缓关上,这时一位夫人才匆匆忙忙坐着黄包车赶来。
“求您了,您就让我进去吧,我这排了好久的票呢。”
“对不起,这位夫人,二爷有规矩,开了嗓便不再入场了。我们这做下人的也不能违背不是?您也别为难我了,请回吧。”
门口的小厮毕恭毕敬地回复着这位夫人的请求。只是无论这夫人怎么央求,门口的小厮也只恭敬地回绝着,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正当这位夫人无奈地欲转身离去时,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梨园门口。车上慌忙下来一个齐肩短发,身着学校制服的女孩。梨园门口的小厮一见到来人,急忙迎了上来。
“哎呦,大小姐啊,您怎么才来啊,这都开场有一会儿啦!”
“今天下学迟了些,便晚了。车钱你先给我垫一下,我先进去了。”
说完,女孩便急急忙忙拎着包走了进去。那位夫人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嘀咕一句:“凭什么她就能进去啊……”
一旁卖东西的小贩听到了,接上话,笑着说:“夫人您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啊,大老远赶过来,又是排了好久的票,却还是没赶上啊。为什么刚才那个小丫头能在红二爷开嗓之后进去啊?”
“她啊,她可是张大佛爷的妹妹,就凭着张大佛爷和二爷的交情,迟一些算得了什么啊。”
女孩走进梨园,由一位年长的管事带入看台,那是舞台正对着的座位,早在三个月前,上一场《霸王别姬》已结束,这个座位她就已经预定走了。
“启寒小姐,今天怎么来得这样迟?”管事在她耳边低声询问道。
“下学迟了些。杨伯,还要上次的花茶。”
“早给您预备好了。”杨伯点点头,从她身边退下。
她刚把包放在身旁的椅子上,就听到身后有个人大喝一声:“停停停!这唱得什么鬼玩意儿,咿咿呀呀的,难听死了!”
台上的动作声音戛然而止,二爷微皱着眉看向台下声音的源头。台下的观众们都看了过去,启寒也转过身去,打量了这个闹事的男人。是个面生的家伙。
因着佛爷的关系,启寒常来梨园听戏,这整个长沙城能进得了梨园的人,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一些,她虽不能认全,却也记得个七七八八,就算叫不上来名号,也混得脸熟。
“此人应当不是长沙人。”她这样猜想。
“哎,对了,你们长沙最著名的不是花鼓戏吗,来,唱两段给老子听听!”
二爷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便把头转向一边,不予理会。
那人见台上没什么反应,心中气愤。
“唱啊!快给老子唱。”
四周的观众虽不喜他这番作为,却都是些文人,只敢在一旁私语。再者说了,这梨园可是红二爷的地盘,能放任这厮在这里胡闹?
启寒也气不过,见那人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二爷又不屑与这人打斗,她便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先生,如果您不愿意听戏,您可以出去,请你别打扰其他人听戏可以吗。”
一旁几个商会的老板正欲悄悄去叫人,一看站起身来的人,放心地坐回了座位。
“是启寒小姐,没事了。这人要是敢对她怎么样,佛爷不会放过他的。”
“别说佛爷了,二爷也会护着她的,他要是再闹下去,可就不好收场了。唉,坐吧坐吧。”
那人一看,站起来的是一个小丫头,不由轻蔑地一笑。“哪来的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你算个什么东西。”说完,他带着人向启寒走了两步。“小丫头长得还挺标致,要不跟老子走,给老子做个小姨太?”说着,伸出食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启寒皱了皱眉,一把打开了那人的手,直勾勾地瞪着那人的眼睛。
“请你放尊重点!”哥哥告诉过她,遇到这种流氓,不用手软。可毕竟这是在梨园,她可不想破坏二爷的东西。
她给予了最后的尊重,可那人却更加得寸进尺,抓住了她的手腕,愣是将她往前拉了一步。他拽着她的手,将她往怀里带。“跟老子走那是你的荣幸,别不知好歹!”
启寒轻蔑一笑,迅速用另一只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反手一转,借力打力,将他的手腕转过来,一把推了出去。
台上的红二爷一直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在那人抓住启寒手腕的时候,他本想下去帮忙,可接下来启寒的动作,倒让他有些意外。他轻轻一笑,心道:“这丫头四两拨千斤练的倒是不错。
启寒揉了揉手腕,怒视道:“滚出去!”
那人转过身,向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妈的,小bz,给脸不要脸!”
正抬拳挥过来时,一只枪口抵在了他的后脑勺。
“她可不是你这种混蛋能侮辱的人,滚!”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女孩和那人的对峙中,竟不知是何时走进两个身穿戎装的男人。后进的人径直走向她,轻柔地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位子上坐下。
那闹事的人一看来者是军部的人,且手上有枪,见势不妙,转身欲走,却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在走廊的尽头,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向女孩身边的人吹了一根银针,二爷眼见瞧见了那人的动作,正欲出手时,启寒身边的人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摘下一只向上一弹,将银针打进面前的茶杯中。
见此状,身边的副官上前,躬身道:“抱歉佛爷,是我疏忽了。”
“去查一查这人从哪个省份来的。”佛爷一边说着,一边将戒指戴回手上,转眼却看到妹妹手腕上的一道红痕。他伸手轻轻抚了抚,轻轻皱眉,道:“让他永远不能离开长沙城。”说完将她的手放下,看向台上,给二月红递了一个眼神,轻轻一笑。二爷领会,示意伴奏继续吹打,唱腔重启,声音婉转,余音绕梁。
“疼不疼?”佛爷轻声问道。
启寒笑着摇了摇头,指指舞台。“嘘——”
佛爷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将目光转回台上。
一曲唱罢,看客们意犹未尽地离开,二爷从台上走向他们。
“今天怎么还迟到了?不是很期待吗?”
“先生下学下得迟了,今天还是坐黄包车赶过来的。对了,二爷,《锁麟囊》什么时候?”
“快了,这月十五。怎么,要订位子,你带够银子了吗?”二月红玩笑着说道。
启寒耸耸肩,看向佛爷。
“这不是张大佛爷在这我才问的吗。哎,话说哥哥你怎么来梨园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嫌这里吵吗?”
佛爷将启寒的包递给她,说道:“让副官送你回家,位子帮你定,我跟二爷有事相商。”
启寒接过包,挥了挥手。“不用张日山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让他跑来跑去的不麻烦啊。走了,对了门口的小厮我还欠人家黄包车的钱呢,帮我一起还了吧。”
说完嘻嘻一笑,拎着包离开了梨园。出了门后,她翻过手腕看了看表。
“时间还早,去河滩转转吧。”
从梨园到河滩还有一段路要走,于是她在路边买了一串糖葫芦慢慢溜达到河滩。走到河滩的时候,正赶上夕阳下山。太阳的余辉洒在水面上,傍晚的风有些大,启寒的头发被吹得有些乱了。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启寒一边哼唱着一边从河堤上向家走着,明明可以从河滩径直回家,可她偏偏喜欢绕着河堤走一圈再回家。走着走着,启寒突然停住了声,远远地看向河边。在河边临水的地方,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衣裤。他把鞋子拎在手里,赤脚在水边走着。这个人的出现与眼前的景致似乎是有些突兀却又好似融入这美景之中。男人细碎的头发胡乱的被风吹着,但他并不理会。启寒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才被寒风带回。却发现那人已经快走出自己的视线。可她又怎能想到,那人虽已离开她的视线,却就此走进她的心,最后成了与她相伴一生的人。
启寒呆呆地看着湘江水,她细细想着刚才的那个人,那幅景。当画面完全映入脑海,她才回过神,快步走回家中,径直走进书房,铺上宣纸,提笔作画,一气呵成。一个时辰之后,为那人点上最后一笔,印下自己的印章。
启寒看着画,看着那个“人”,喃喃道:“你……是谁呢……”
夜幕慢慢降临,河滩之畔,那个黑衣男子伸了伸懒腰。他离开水边,将鞋子穿好。伸手随意抓了两把被风吹乱的头发。
“张启山,张启寒……张启寒……”他喃喃道,在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启寒今天还是跟先生告了假才出来的,晚上吃过饭,洗过澡,她便去往佛爷的书房做功课。这是她自小的习惯,当年还在东北的时候,哥哥下学回来她就搬起小板凳坐在哥哥身边,哥哥念一句诗,她就念一句诗。后来在长沙买下这幢房子之后,佛爷专门为她在自己的书房的窗边安置了一套桌椅。只是现在佛爷因为军务繁忙,家都很少回来了。
启寒打开灯,拉开窗帘,在窗边坐下。她喜欢看街道上万家灯火通明的场景。
在她的窗子正对着的一个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有一个人依靠着围栏,抬头看着那扇明亮的窗户。
“东北张家……张启寒……到底是张家的丫头,担得起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