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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还不到六点,顾井仪就醒了,家里阿姨还没来。
他蹑手蹑脚穿好鞋,出门去跑步。
颂祺起来时顾井仪已经不在客厅了。现在她得回家,总不能穿睡衣去学校吧。再要被顾奶奶问起自己怎么在这里,又该怎么说呢?
但是阿飞还在不在?顾井仪又去哪了?
颂祺轻手轻脚开门,背过去关门,肩上突然着了一下。
顾井仪已经回来了,头发有些乱,额头上还沁着汗珠。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他问,手里还提着一袋KFC的早餐。
颂祺轻声说:“回家里换衣服。”
“我跟你一起去,万一阿飞还在呢。”
“好。”
江沐没有锁门。开门,地板仍维持着昨晚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家里空无一人,玄关里江沐穿的鞋子也不见了。看样子昨天跑出去就没有回来过。
“你觉得阿飞会怎么对江沐?”颂祺问。
“管他呢。”顾井仪径去卧室看了看,确认里面没人,“你去换吧,我在外面等。换完我们一起去学校。”
“好。”
颂祺换好衣服,锁好门,和顾井仪一起离开。
“你脚不方便,我背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都这样了还可以什么。顾井仪抢一步走到颂祺前面,不容她拒绝,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诶,这样不好,万一被人看见——”
“别乱动。抓稳了。”
颂祺见拒绝无效,也就不挣扎了。服帖地趴在男生背上,一声不吭,形如不存在。
顾井仪脸上隐隐有笑意。她好像也太容易害羞了些。
她很轻,身体很软,也很单薄。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重量。到了车库,顾井仪要颂祺等她,一面推了山地自行车出来。
她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难不成叫他一路背过去?
最后抿着嘴坐在前面,两只眼只管往前看。
他的两只胳膊兜揽住她,半个身体向前倾,看在别人眼里,自然别有一番狎昵了。
一路上,顾井仪领口都被她的头发扎得怪痒痒的。两人好像各怀心事,话很少。
到了学校,颂祺坚持要自己走。顾井仪也不勉强,一路扶着她,走得很慢,也很耐心。
何嘉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况,看到颂祺,只管上来哭诉:“我可忒惨了!我不是让彭川把成绩单贴高吗?结果我妈看不见成绩就提问老师,韩燕燕当着所有家长把我的成绩读了一遍,所有家长!我妈回来就给了我一顿锤子。奥利给!现在我妈又逼着我去跳舞了,真讨厌啊操!”
彭川说:“我说呢怎么桌子折了条腿,哪个家长给捶的,原来是给伯母啊。”
何嘉要他去死。
吴鹏正经过,把眼一竖:“你们赶紧想办法倒腾一张桌子吧,听老班说下午要排座位。这要是没有桌子……你懂得。”
彭传说上教休室不就好了。
吴鹏就怪叫:“教休室门锁了!什么时候不行偏凑在这时候。那只能是谁剩下谁倒霉了。”
大课间时阿飞收到顾井仪的短信,约他在校门口会面。
不巧夏痣来找顾井仪了,给何嘉瞧见,兴冲冲找颂祺:“有个女的找顾井仪,不是他女朋友吧?我见那女生很甜蜜的样子。”
颂祺怅然了一下,想夏痣是对谁都很甜蜜,但她没说。
何嘉问:“你打算和谁坐一桌?”
颂祺竟下意识以为何嘉的问题是“还打算和顾井仪坐一桌吗?”
何嘉用食指点了点下巴:“诶你说这是怎么了?还没到下午呢,怎么都在找同桌?我错过什么了吗?还是我穿越了?”
颂祺问:“你想穿到那儿?”
何嘉把嘴一撇:“不管穿到哪个朝代,我都是个废物。”
“你觉得夏痣好看吗?”
“夏痣?谁啊?”
“就找顾井仪的那个。”
何嘉倒剔起一边眉毛,表示轻视:“没你好看。而且她太像一只老鼠了,我爸说这样的人藏奸。”
这时顾井仪已经到了校门口,阿飞也到了。靠在墙上从口袋里翻出两支烟,递给顾井仪一支。
顾井仪拒绝了。
阿飞很从容地吸了一口,问:“找我什么事?”
顾井仪说:“我是来跟你道谢的。”
“当什么事呢,因为颂祺?”
“是。”
“你喜欢她?”
顾井仪大方地承认:“是。”反问阿飞:“你呢?”
阿飞笑了:“我只是讨厌被算计。再说,也犯不着得罪你吧,天知道你们这种有钱人对付我会有多麻烦。”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颂祺才搬进江家不久,江沐要我给她教训,专门把她引进楼道。”
顾井仪看着阿飞,说:“你没动手。”
“对,我只要钱。但怎么说,漂亮归漂亮,这姑娘……有点怪。”
“哪种怪?”
“就那么往墙角一缩,不喊也不叫,就那么等着。好像是被揍习惯了?”
“谁?”
“那你得去问她啊。”
“你骚扰她那么久,你不知道?”
阿飞笑了:“真不知道。这妹子见我就躲,太他妈纯了。我是没办法做好人的,但凡她有江沐一点的坏,我真就追下去了。”
顾井仪冷笑:“不是你,江沐也不至于迫害颂祺。”
阿飞笑出声:“这你错了,没有我江沐也是一样。能让我心安理得诈这么多次,老实说,江沐真比我还不是东西。因为她,我又在变坏的路上前进一大步。”
顾井仪没听出阿飞话里的意思,满脑子都是说被揍,但他最终决定先不问。
如果颂祺想要他知道,她会告诉他。
同阿飞告别后,顾井仪就满脑袋想这回事。走到班级门口,赫然发现夏痣在那里,显然在等他的样子。
她手捧一瓶饮料,一凑凑到他跟前,仰出小孩儿的神气:“哪有你这样的,把我一个人丢半路上就不管了啊。”
顾井仪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上次吃饭的事。
他根本没放心上,说:“那天你电话来得有点迟,我都进教室了。”
夏痣知道他不要人啰嗦。来之前,久到那天,她已经预计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她只表现出完全信服的样子,声气也软了:“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被学校老师抓住了,害我愧疚了好几天。”
“那个,我现在课本还没发,能不能借我你的数学课本?”
“行。”顾井仪爽快应了,进教室取了课本给夏痣。
她把那瓶饮料往他手里一塞:“谢了。”
顾井仪说:“我不喝甜的。”
夏痣笑起来:“谁要给你了,我是要你还给你们体育课代表。”
顾井仪诧异了一下:“他追你啊。什么时候的事?”
夏痣挑战地微笑:“想知道你去问他。”
又谦逊下来,临走想起什么似的,提起最近一个大火的游戏,一面笑,一面上手打了顾井仪一下。
颂祺早已经注意到,有意不看他们,只觉得他们讲了许久。不看,也知道夏痣目落在她身上几次,目光跟话语一样长。
“你最近有玩吗?天哪我好垃圾,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一下。”夏痣笑弯了眉毛,眼睛,嘴。
顾井仪说行。挥挥手,回了座位。
颂祺一直不说话,虽然她确实没话要讲。
“听说今天下午要换座位。”顾井仪搭讪着说。于他,这就是完整的一句。
“嗯,听说是下午大课间。”颂祺说。
他以为她没听懂,说:“怎么今天好像都在找同桌?一向这样吗?”
“不是。”颂祺用泛泛的语气:“因为彭川的桌子坏了,所以必须有人跟周清一桌——他们只是怕被剩下。你是第一,没什么好担心的。”
顾井仪睁大眼睛望着她——乖乖,他没做错什么吧?怎么她像是不高兴?
想了一节课也没想明白。
没想明白,问问总可以吧。顾井仪偷偷瞭了颂祺几眼——终于等到下课了。
可是郭飞飞又出现了。
“你找下同桌了吗?”郭飞飞直截地问颂祺。
操。顾井仪背过脸,这小子怎么又来了,真讨厌。
一手撑脸,警起耳朵听着——
“没。”颂祺说。
“那我可以和你一桌吗?”郭飞飞又问。
顾井仪拿眼斜着郭飞飞——他怎么把他的问题问了?
下午大课间一到,韩燕燕就赶了一教室人到走廊上,一个名次挨一个名次往下念,依照成绩选择座位。
顾井仪很快走了出来,快到有种机密、悄然的感觉。
不出所料,组好搭子的人都成双地并在一起。
顾井仪靠在墙上,斜斜这个,瞧瞧那个,想到郭飞飞——真想把他头给拧下来。
颂祺应该懂他的意思吧?万一她不懂呢?
颂祺一出教室就和何嘉并在一起。这彭川又去哪儿了?
顾井仪才一错眼,郭飞飞鱼一样溜了过来。
那头,王磊一路高喊:“有人没找下同桌吗?”一个逮一个地问,“诶兄弟?找下同桌了吗?”喉咙都揪在了一起。
“阿鹏,有同桌了吗?”
“呀,还没呢。”吴鹏热烈地说。
王磊高兴坏了,嘴一张,吴鹏说:“骗你的。”
王磊瞬间蜡住。
大家都笑了,纷纷鼓掌,嘴呈鱼嘴开合。
“有人跟周清一桌我就放心了。”
“恭喜。”
“珍重”
“你是好人。”
“我们的幸福生活就靠你了”。
王磊很生气,他是个嬉皮型的人物,也就没人认为他是真的生气。
“靠!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跟商量好了一样?”
“你自己不操心怪谁?”吴鹏翻了个白眼,“傻逼。”
王磊更气了。
彭川和几个男生聊得火热,还要拉顾井仪一起,顾井仪说不用,眼一瞟,又瞧见郭飞飞。高是高,整个人像是抽条抽出来的,他装在校服里,衣领长袖吐出一截长脖子跟手臂,手臂抡起来又垂下,长袖善舞的。凡动作在他都更像一种舞蹈;不听,也知道他讲话相当卖力。
顾井仪冷眼觑着,腿一跨就跨了出去。
一想,这倒好像他在猴急。又靠回到墙上。
颂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顾井仪在一边虎视她,不厚道地笑了。而郭飞飞当然以为颂祺是因为他才笑,他的声音抖擞起来:“真的!你不知道有多逗儿!”
我看你才逗儿,娘们儿似的说个不停。顾井仪耐不住了,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颂祺。”
“嗯?”她望进他,像望进一座谷,差一步就要跌进去。
“你过来。”
“怎么了?”
“你笑什么?”
“我没笑。”
“还没笑?”他昂起眉毛,有些赌气地发问:“我问你,你找下同桌了吗?”
颂祺心想他怎么还气上了,老老实实回:“还没。”
“那成,我去跟王磊说,他跟郭飞飞一桌好了。”抛下一句就走。
她伸手牵他的袖子,“不用了,郭飞飞那么精,早找好同桌了。”
他的眸光就钉在她牵自己的右手拇指上,指甲粉红粉红的,有一种羞意。
她马上觉得了,在他的眼光里一寸寸地烫起来,那粉红的影子一下子没有了。
他马上笑了,连看一下都不让。
“一颗老鼠屎坏一锅粥。”王磊急了,探长脖子骂:“知道讨人嫌,还非要捡着前面坐!”
颂祺顺着王磊看到周清。她离人群很远,压根听不到的样子。不可能听不到。
周清戴金丝框眼镜,度数不深,她手捧一本书,脸揿在书本上,有千斤重。偶尔茫然地抬一抬脸,翕动的唇型也是茫然,像念佛。
原来她只是物理地躲在书后面。
顾井仪听不下去了,乜王磊一眼,“都是一个班的,你说话干嘛这么刻薄?”
王磊极低地咕噜:“那你去跟她一桌啊。”说完,下巴收紧了,弓起腰,裤脚咝咝唆唆擦出风声,一下子消失了。
“你想好了吗?”顾井仪碰碰颂祺的肩,这下是相当低沉而有情的一句:“想好了吗?”
即使这时女生没有相当的表示,也就是默许了。顾井仪到底没有恋爱过,他要的就是直接了当的几个字,字字下落,一个个就都要着地。
他那种逼问法直叫颂祺害怕,越问越问不出。韩燕燕在里面喊人了。
顾井仪就把书包抢走,“我等你啊。”
斜郭飞飞一眼,忽然用一种兴味的语气对颂祺说:“进来时候走慢点,别摔了。”
一句话直吹进她耳朵。遂耳朵也粉红起来。
何嘉马上看出什么。
下课何嘉就去找颂祺,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颂祺坐在顾井仪旁边起他们就没有讲话,以及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有一种新房的意味。
何嘉拐了颂祺出来,“你是不是和顾井仪在一起了?”
颂祺摇头,说没有。
何嘉严肃地说:“你们也太明显了。”
“什么?”
何嘉咯咯笑起来:“我跟你说,顾井仪看郭飞飞的眼神已经不对了,那眼神——就恨不得把郭飞飞活活捶死。”
“所以,你喜欢他吗?”
颂祺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她不能相信喜欢一个人会是这样容易的事。而且她不是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喜欢顾井仪吗?
无论如何顾井仪是满意了。颂祺却突然开始沉默,就好像她怕招出他什么话一样。
彭川问顾井仪要表白吗?顾井仪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要,虽然女生最擅长以退为进,但颂祺不一样,她是真的会被吓到。而且他不想她以为他和那些男生一样,有的只是天真和蛮勇的热情,他还需要时间了解她。
当天晚自习取消了,颂祺提出回家,回江沐家。虽然顾井仪知道阿飞没太大危险,但还是不放心。
他说:“这样,我送你去何嘉家,你们女生也方便一些。”
颂祺说:“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还是我送你吧,你走路不方便。”
尽管平泛,她还是听得出那热切,热切中有祈使句的成分。太熟悉了。她竟也不反感。顾井仪到底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颂祺想他是潜意识习惯了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当然他不是自大或无知,应该是很少对什么上心,所以不大能看得出。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喜欢自己可能有一定程度了。
那晚颂祺跟何嘉挤一张床。何嘉也并不八卦,仰在床上玩手机。
月亮出来了,房间里异常空澈明亮,窗玻璃上的树影鸦森森的,像抛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从卧室到阳台的那一段玻璃是酒杯的玻璃。夜色悄然浮上来,树影、窗景一点点谢幕,沉降,渣滓是铁蓝灰。手抚过被单,明净的大床给人一种漂流的感觉。
颂祺有了充分遐想的时间和空间,她费了些功夫追思顾井仪的种种神色,语气,小动作。想了半天,才发现是她在那里思想他。思想是这样无意识的语言!
因此下次她见他,更沉默了。
顾井仪不会觉察不出,相反,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这是正常的——颂祺不要人了解,也不要人走进她。是他太着急了——都怪郭飞飞那个傻缺!总之这事不能急。
就这样过了一周,顾井仪倒很端然,如常拿颂祺作业抄,如常下课出去打篮球,如常大课间给她接一杯热水。就是话少了。颂祺只当是自己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