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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ure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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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恬恬没人搭理了,过去从没想到过的。她一直以为的受欢迎是用舆论操纵人而不是舆论操纵她。

一连几天在走廊往返,谁见她都躲,连芝芝也掇上凳子和蓉蓉挤一张桌了,宁三个人一桌也不跟她。这是羞辱。

她昂起头,使自己骄傲,几轮体育课下来才终于接受这事实,他们退避她像一场游戏,不是她输,她是被规则打败了。

康滢滢说只有一个篮球了,张恬恬用凉白开的口吻说那好吧。

两人抱着篮球朝不远处的篮球框走。已经是六月了,太阳里两人的影子化在一起,亲热成一个蛋。

何嘉嗤笑:“两个臭狗屎终于有伴了,高兴坏了吧!”

而颂祺看向操场另一边,那几个丑女生又安静了。

下一个又会是谁呢。她想。

何嘉问还练不练三步上篮,颂祺摆摆手,有些疲惫了。

两人坐在长椅上,没有开场白,但何嘉还是用那种不经意的语气说:“你跟顾井仪还是复合吧。”

“他让你问的?”

“没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喜欢你……还是,你怕他会伤害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颂祺不说话,何嘉看着她,欲言又止,像每次顾井仪看她时那样——也像迟迟的更漏。

她忽然有些被刺痛。

当晚又一起回家,其实这些日子他们无话不谈,距离上的安全使她没有那么多的禁忌跟顾虑,偶尔提到小时候的事——过去她认为被网罗、无法言语的事,真正讲出来就像做梦一样毫不疙瘩。

顾井仪的表情总是很坦荡,像是还没走进高广华盖的餐厅就已经提前填好了菜单。她忽然有种感觉,那时在京都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什么都接受,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宥。

同时又觉悲凉得可笑。你爱一个人,不管他是谁,你都赋予他神性的部分。

顾井仪见颂祺一直不说话,心里猜了又猜,问:“你想什么呢?”

颂祺微笑:“没事。”

顾井仪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停住脚步,问:“祺祺,你可以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定眼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跟我去京都好不好?”

“啊?”

他鼓起勇气再讲一次:“等高考结束,你跟我去京都好不好?”

颂祺只是看着他,眼神摇曳。

顾井仪说:“我想离开这个环境你会好很多。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之后一段时间,她脑子里就都是这句。像灌成片子。简直被魇住了。甚至梦里都是这句。也像梦的逻辑一样,有时她很快乐,可发作上来又非人的痛苦,说要他放弃,可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总之,她忌怕任何期待。

颂书诚一心以为女儿在变好,他每每露出那种宽欣的笑容,颂祺总是疑惑,她自己也搞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顾井仪倒从没有催过她,她意意思思叫他不要浪费时间,他只说了一句: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眼神荡荡亦有回声。

她知道他认真的。

他们走进以咖啡闻名的书店,顾井仪问颂祺最近在读什么书,颂祺说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向他的大弟子荣说,凡是能正式分析的病都有一种美,审美学上的美感。”

他说她残忍。为什么美化痛苦?

颂祺想起那次上医院复查,病友说其实你爱上什么都无所谓,你大可以去摇滚、谈恋爱,去结婚,去生小孩,反正到头来你又会遁入痛苦,作为证明存在的方式。他说这就像罪犯出狱又想方设法回到监狱一样。

“痛苦没什么不好,至少提醒你还活着。”他一指走廊那头另一个人,那人枯着眼望铁栏杆,“喏,像那个人,就已经丧失了感觉的能力。”

多恐怖啊。她想。相着眼前被摊开的书。书页上只可见被反射的光,白辣辣的。

她忽然有种感觉,她不想吞食痛苦像吞食鸦片那样。

于是她开口了:“我们走吧。”

顾井仪转向她:“走?去哪?”

“你昨天不是说去射击馆吗。”

他马上亮了眼睛,说好。

之后他们常去,每每颂祺想起顾井仪说京都,她潜意识里有一种面对生日蛋糕许愿的心情。虽然并没有在想象里发生过。只那么一点小小的影子,也相当有回味的。

*

那天周六,才出射击馆,外面飘起小雨。人又多。

顾井仪脱了外套给颂祺披上,她不知道是走神还是想事情,那沉默随着他的袖管里的空气一荡一荡的。

忽然意识到人多,他正走在马路外侧,很自然用手臂环住她肩膀,避免给行人撞到。

她觉得前所未有的快活。就连每次同颂书诚过马路,没话也要找话。

顾井仪还在说奶奶生病的事,前几天上医院,医生说可能是肺癌,回京检查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我爸的意思是要奶奶留在京都,方便照顾。”顾井仪一面说,一面用那种虚心讨教的眼神问她,“爷爷也是这个打算,他很觉得亏欠。”

颂祺发现自己没办法开口说这很好,只是鼓起笑,等待他说下一句。

他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等,两人都没开口。

这时,电话响了。颂祺发现自己随着铃声发搐。越是急越是掏不出,终于掏出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是黄琴梦。

来不及想为什么,第二通电话又打来了,这次是视频电话。

顾井仪见颂祺的脸像被泼上漆,心里了然,几步退避出镜头外。

他并不是有意伺听,实在是黄琴梦惊呼太大声了,像冲开的香槟瓶塞:“天!你就不能少吃一点吗!”

颂祺显然也很窘,声音低到被风吹断线,“这是药物作用。医生说我不能停药。”

“反正你总是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黄琴梦打掉她的话,“我早说不要吃那些药,你总觉得自己有病你当然好不了了。要用意志克服啊!”

又问:“这次成绩多少?”

“第七。”

“什么第七?我就知道——”

“年级第七。”

黄琴梦似乎忘记怎么教训她,顿了顿,说:“不吃那些药,你该是第一才对。”马上语无伦次,“对,你应该是第一才对,明明你可以做到的。我记得你入学第一次考试……”

颂祺又不欠你的。顾井仪想,换他早挂电话了。

颂祺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黄琴梦的声音突然高涨起来:“你就是在为自己的堕落找借口!你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是吗?我还抑郁呢!我吃药了?我会门诊了?我大笔大笔花钱住院了?”

“花那些钱的时候,你为什么就不想想我?我在风餐露宿,东躲西藏,拿笑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而你,躺在床上,风吹不着雨打不到,你有什么好抑郁,你为什么就不好好想想我呢?你为什么就不知道要感恩呢?你为什么要去想你是不是生病呢?你看你的手指甲不是好好的吗?吃药没有用,能吃成白痴倒是真的。重要的是你怎么想!有这时间想这想那,看来作业还是不够多!”

“你要努力,不然还有什么未来!要加油,不然怎么跟世界战斗!”

颂祺只感到一种惨痛的滑稽。为什么她是她母亲?天哪,为什么这个人是她的母亲?

顾井仪决心让黄琴梦永远别回来,拳紧的手像心脏一样快要迸碎了。

最后黄琴梦说要回珞城。电话挂断后,周围奇异的安静。

颂祺转过身,一抹笑在脸上:“走吧。”

顾井仪反应过来,说好。跟在她身后。快一拍慢一拍。

颂祺似乎没有回头的意思。

好几次他犹豫要不要追上去,他应该说什么?说他为她难过?太自以为是。说他并不因为她母亲怎样就轻视她?太刻意。

只是看着她的影子拖在地上,像吸太多水的毛巾,他心里的矛盾像跳蚤一样多。

最后,他在离家不远的那一段路追上她,一直送到家门口,只是拍拍她的肩膀,说:“明天老时间。我等你。”

像是在说没关系。

颂祺说好。

可是捱不到第二天顾井仪就上门了,还是半夜,他没有告诉颂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比分手那天要难捱得多。像是漫漫的雪夜里看不到月亮。

他起初背靠在门上,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敲门。许久,才意识到脑子里的大段对白永远是对颂祺说的。像在数鱼缸里鱼吐长串气泡。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开门,或者,他甘愿一直敲下去。

他简直恨自己年轻。可是这样不计成本的付出,也只有年轻时做得到……到底,以后他不会再这样深爱一个人。但真正说出来又显得像在赌气。

她原本大概是娇俏孩子气的,只是给痛苦升华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怀念以前的她,以后的她……一切的她。

最后他索性坐在地上。开始说服并演习自己为什么非见她不可。

但是直到三点钟他也没有敲门,而颂祺醒了。窗外的天微弱的像烟蒂,或是衔着香烟躲在烟幕后的男人。

一阵冰人的窒息逼上来,她呼吸不上来了,耳厢里仿佛溺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逃出去,否则我会发疯的。

忘记是怎么出的门。依稀记得被什么拌了一跤。

她听见顾井仪闷哼一声,她看见顾井仪回头,她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待脱口的话泡泡一样,饱了、破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穿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脱了外套给她。她哭起来,眼泪从细雨到滂沱。一哭许久,从没有这么不讲理过。

他只是抱着她,拍拍她肩膀,说没事,哭出来就好了。

她意识到出糗,反正已经不讲理了,张嘴咬了他一口。

顾井仪笑了:“干嘛,想疼死我啊。”

“啊?咬疼了?”

“不疼。”他把她的小手移到心脏的位置,“我是说,想疼死我啊。”

她欲躲开,被他一把捉住,“躲什么?你当我是沙发啊,想扑就扑?”

“不是,我怕被人看见。”

“那我不管。我冷。”

颂祺不说话,脸垂到有不胜低回之态,意识到这层,再抬头,他必定像舞台灯光打下来那样俯视她。

而顾井仪只看到她侧过去的脸庞的线条,像铅笔描上去的。

他必须很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吻她。

于是呼吸紧上来,他问:“想好了吗?”

她不等他说完,退避似的:“没有。”

顾井仪笑起来,“颂祺,我发现你真的没良心。”

“……哦。”

“全当没和我好过?你当那些风花雪月是什么啊?”

“成语啊。”

他偏过脸,笑骂一句:“我的等待有限,你到底懂不懂?”

这次她认真地回,懂。

他隐隐约约觉出是他想要的问题的答案。懂就好。他点点头,难得有这么回不过味的时候,“行了,快回去睡吧。”

“不要。”

她的意思是真的不要。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快乐了,怎么听,都有点撒娇的意思。诧异起来:“怎么了?”

颂祺说:“我想吃关东煮。”

凌晨三点,他们就坐在楼下不远的一家便利店里。整个店里只听得见店员加热关东煮的声音,温吞的,数说不清的,又仿佛有心事的人泄露秘密时的呓语。

颂祺双手抱着纸杯,像是抱着她自己。午夜的街道深深映在窗玻璃上,却仿佛蒙上去的一层悒郁的黑影子。她先看到自己,转而在玻璃里看到他看她,第一次以第三人的视角发现他的目光,于怜悯中又有哀恳的成分。

她很动荡,马上想:他是真的爱我的。

她才想起已看到过太多次。即使当着那么多人,她只需目光一掠,他马上回看她,像嘶嘶的雨夜里凿开一道光。大概不知道该形容多绝望或多乐观,所以从不进脑子里,可是脑子忘了,心还记得。

她感到一阵愉悦的痛苦,搐逆着全身,同抑郁发作时的痛苦完全两样。心想:自己完全搞错了。

忽然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张口就说了:“我跟你去京都。”

顾井仪像是没听清,又问一次:“什么?”

“我说,我跟你去京都。”

他只是望着她,没有表情,半晌才反应过来,笑了。

她问他笑什么。他偏一偏头,吻上她。

本能地接了这吻。

才听清他抑着笑问:“想清楚了?”

她说:“嗯,想清楚了。我跟你走。”

那天他送她回家,送到家门口手还不松。伸手圈紧她的腰,力道像生铁,像燧石。

无疑,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在家时还好,走在路上,时常就是一副会笑的样子。有时,连跟颂祺走在一起,脑子里会不自觉思想她,如呼吸一般自如的事。

彭川笑顾井仪傻。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排演颂祺在京都会是什么样子。她会爱吃那家关东煮的,京都即便凌晨一点街上人也很多。他想再带她去画室。他有许多灵光关于她。他有许多话要同她讲。以至于后来他觉得,能不厌其烦把话讲许多遍,再没有比爱情更崇高的孤独了。

他们复又说起京都。她称之为天堂的理想。乐园。那时她以为的单纯的渴慕,往后才觉出,其实是出于一种呼救的感觉。

有天晚上顾井仪忍不住给颂祺打电话,一看表,大概颂祺已经休息了。辗转反侧老半天,决定打给彭川,他实在是太快乐了。

送她回家说到哪里?

如果她不快乐,如果她失去爱的能力,那是社会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死是多么严肃!但他说除非他先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他可以赌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电流声又把他从那头切回来。竟是颂祺的声音:“怎么还没睡?”

他竟又打电话给她。讶异地看手机一眼,潜意识的错误。却比任何正确的决定都来得正确。

颂祺没有睡,光脚走向阳台,声音一路放得很低。伏在光滑滑的栏杆上,无限恋恋,以为那是他的手臂。啊,明天一定要告诉他,今晚她觉得有点儿罗曼蒂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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