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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ure 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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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珞城的路上,黄琴梦一路紧咬着牙,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同样的一伙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何况这些人只会想办法将她的宝贝车偷走,而不是卸掉她的轮胎!

她踩紧油门,不住从后视镜里谛视自己,她近来时常这样,不看一眼就生怕自己老态,再看又觉得不像自己。

后视镜里,她的眼睛亮如贴服脸颊的钻石耳环,那就是质疑的光;她不信镜子,不信光学,对于一切本能地起疑,而这很可以化约成一句:阿潮是否真的爱她。

早已过了楚楚可怜的年纪了,真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讲不出口。再一次在电梯里遇到他,她坚信上一次是在医院,问他为什么会在珞城?当然那时是醉语,他笑嘻嘻回,当然是为了遇见你啊。

那玩笑,还像从前阿潮从男校经过女校时的口哨一样。阳光透过叶子从他脸上筛下来,树的年轮形状的影子,她险些惊呼出声。和他去见高中时的老同学,他们都说明明他再寻常不过,哪能和阿潮比啊。意意思思她不过需要一点爱。

她很生气。马上同他们闹翻了。谁都骗她,谁都希望她过不好,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她一次次发现他,复又从他身上发扬自己的容貌。这世上没有什么可靠,父母、朋友、亲人、美貌、包括才华,有的只是阴谋。她是跟他们卯上劲了,他离她记忆里的阿潮愈近,她离真实的自己就愈远——反正他说他爱她,反正她快乐。

她快乐地笑了。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忘记了自己不服输的本性,也无意识人愈是错,愈要用眼睛去证明。

他打电话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新出浴。他才说一句,她已经三四句出口了,也是,他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他懂得她。

她说要回趟娘家,想给他们脸色看好久了。他像第一次听时听那样造了同样的问句。黄琴梦忽然不耐烦了,声音比喇叭还响:“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男声嘻笑一句什么,她更气了,质问难道你不会生气吗?换阿潮早挂电话了。但她只是气冲冲说:“因为漂亮的男人无一不是被女人惯坏了的。”

这对他并不困难。说到底,他爱钱,在这范围内他人尽可妻。早在南方时他就同同事炫耀:“女的插足叫小三,男的插足那叫牛X。”他是无耻,但这么多年的贫富经验告诉他,什么恶有恶报,那根本是弱者的□□,善良才是人生最极致的反讽。想当年他才出生,父亲就把家里的生意全部交由亲姐姐打理,结果全被那个贱女人侵吞了。从此这么多年,他深深懂得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尊严值几个钱啊?也是社会会赋予他信心。

于是他一心一计扮演起阿潮来了。说阿潮说过的话,嚼与阿潮相同的饭菜,穿与阿潮同款的球鞋,也并不计较这二手的感觉,他也常常一撩眼皮,阴阳怪气地刺痛他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于缺这缺那了”,“我一直不都是捡别人剩下来的嘛”,“日子过成这样都是拜爸所赐,是他把钱都交给那个贱女人,才奠定了我们下流悲惨的后半生”,“你们生了我,你们有什么办法,就是要我喝西北风我也得活下去呀”,他父亲对他破口大骂,他毫无反应,因为他根本瞧不起他的父亲,而他母亲一听哭了。

只有在谈及家庭的时候,他们才是切切实实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黄琴梦咬着牙说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想着要如何摧毁这个家,“我就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生,下层阶级的人就应该自生自灭!”

而他一拍大腿,附和:“对!对!”

他们很少静默,因为懒得思辨那静默是爱情般的死,或如死一般相爱着。他只怕自己不像,而她怕自己比老更老。

*

黄琴梦着一身高档名牌,手提高档包包,香喷喷走进住宅区——姥爷打算把房产毫无保留过户给舅舅,对女儿,他一向悭吝到洁癖的。

她才想起阿潮是那种绝不会为了女生斗狠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很觉得刺心。她确实梦想过阿潮揍自己的父亲,她不能想象阿潮堆着笑唯唯应是,所以一看男友非常生气,没有比这人更像小白脸的小白脸了。拎了包就走。

走到半路,回头,不见他追上来。

她松了口气,旋即又失落,第二天他兴冲冲找上她,一副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只是签了公证,死后遗产才全部归舅舅。

“我不明白你在生气什么,人不死,钱尽管活变呗。反正我们有钱,说是投资他也不会起疑。”

像极了阿潮那时说“你男人”的口吻。

她走进卧室,褪了衣服,走进浴室冲起热水澡。想起《色戒》里的王佳芝。心里奇异的温驯。

半夜时分醒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像在抱一个死去的尚有余温的□□,月光点点淹上他们,新剥的荔枝肉的颜色,灵魂一般透净。这一刻他们确实无疑相爱着。

他想: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不拿他当人,却又给他爱;一面审视他、忘记他,又时而想起他,潮汐一样……他知道他父母其实希望他死的。

他产生一种近于爱的怜悯,但那不过是他对自己的怜悯,不重要。

荒荒的时间像河水一样像月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他需要一点理解。

他翻过身,拥住她,他需要一点爱,他希望死。他早从父母习得谋生谋爱是羞辱的,他知道明天她又会用那种半是希望半是绝望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像一拍一拍曳动的烛火。但那不重要。

他重新拥住她,他们和好了。

黄琴梦第二趟回娘家,一并喊话叫颂祺回去。

饭桌上颂祺也并不变脸,舅舅跟舅妈两眼觑着彼此,时而瞅瞅沙发扶手上的礼品袋,像两只相互啄食的鸟。

颂祺没有留心听,却知道是再难听也没有了。

黄琴梦说舅舅花枝招展,送他化妆水、祛皱霜,还送他一张美容沙龙的礼品卡。送舅妈一条最小号腰带,如此家里只有更拮据。

她送姥爷一本《轻度颅脑损伤》的英文书,说这是乌克兰总统□□访问美国时美方赠送的礼物,极具收藏价值。

姥姥的是一个广口、大腹,壶身爬满猴子的琉璃壶。

尽管她表现得不计前嫌、落落大方,用火红的词句说要拉他们入股发财,舅妈还是感到一丝淡淡的羞辱;而舅舅看到自己出名、被敬仰、香车宝马,挥金如土,声音激颤得像是打嗝停不下来。

姥爷很诧异,舅舅说的那些表示感恩的话,他一辈子也没听过那么多。他的脸上挂着落寞的表情,那是不服输的人被岁月击败、无力告破衰老时所特有的唏嘘。

黄琴梦只觉得解气。而舅妈冷眼看着舅舅,他越来越大声了。当晚她梦到自己像剥柚子皮一样把他从头到脚掰成了两半。

她见好就收,她甘愿受穷。经验告诉她,人会重复犯错,就凭当初她能在一众求爱者里捡出这么一个华丽的破烂,再怎么华丽,也依然是个破烂。

黄琴梦还没出门,舅舅已经吆喊起来,长长的尾音拔出句尾,听上去非常不屑,又很得意。

舅妈呢?她认命而不惟命,拿自己当半个寡妇,而他是一□□的、随时会移动的棺木。对他说:“我什么都可以忍,动那笔钱就是不行。”

舅舅说她死脑筋,钱会生钱,这跟蛋生鸡鸡生蛋是一个道理。

她鄙夷地说:“那也得看是什么蛋。像你,你根本就没有赚钱的天赋,烂铁成不了金的。醒醒吧,你以前是,现在、将来,就一直是一个穷光蛋。”

他从前不觉得,现在发觉她真实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实在受不住这刺激,两人吵得更凶了。

终于,钱款汇给黄琴梦的当天下午,两人办理了离婚。

离婚时舅舅满以为自己即将迎来人生的巅峰,黄琴梦只是冷漠旁观,一面上下去抹无名指上的钻戒,忽然觉得滑稽,像这动作一样,像钻戒的闪光一样,比她白化到荒芜的人生还要没血色。她的脸上挂着好梦的表情,她自己送自己钻戒,她其实单身,她昂起眉毛对颂祺说:“那时你姥爷不准我复读,非逼着我去给人打工,赚了钱全部上交。就因为要给你舅舅娶媳妇,我用自己的钱买衣服就是讨打。”

颂祺知道这根本是自.慰。人生不能重来。每天醒来她都在心里默念:“我是一定要去京都的。”幽深的口吻像在念佛,旋即就想到周清。

“你不要想那么多。”顾井仪掳一掳她的耳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那样一种醉心的场景下,她当然是信的。可是偶尔又会怕,颂书诚说黄琴梦现在交往的这男友不好,问是哪里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黄琴梦快乐到有种自毁的倾向,也许是给钱烧的。

颂祺问顾井仪,真的不计较她的出身吗?

顾井仪问她出身是什么意思,颂祺想了想,说:“我没有你有钱。”

又小心翼翼问难道叔叔阿姨也不计较吗?

他笑了,没好意思跟她讲到了顾家这程度,钱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数字而已。他才八岁就自己上银行帮顾爸爸跑业务,在那时的他,几千万真的就只是个数字。

那段时间颂祺一度迷恋二十世纪浪漫革命的小说,一千种解放因素在大陆是没有的。也渐渐懂得黄琴梦的窒息。这明明迷迷的一切,像走在一张无限大的涂料混杂的版图上似的,她开始前所未有地思念顾井仪。有时才分手,她一个人回到卧室,恨不得即刻给他打电话,生怕他转眼就不存在似的。

两人整宿通电话。像俗滥的日本电影,打电话打到手机关机。或是翌日醒来,熹微的晨光和着风,从窗帘的罅隙溜进室内又溜入她眼皮,听他他匀匀地呼吸,像细雨霏霏的清晨里土地蒸上一层青草气。她着迷了。

黄琴梦没有发觉。甚至比颂祺还要过分。从舅舅手里接过那笔钱,像电影里原告多次申诉未果终于拿到判决书的一幕,又分明清晰得像死,她第一次有种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

这一刻,她是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她发出声音来了,然而欢喜到极点反显得悲凉,像盛大节日过后掼了一地的红竹炮屑,她闻得出自己声音里有硝烟的味道;突然,她对于自己的人生整个失离了重心。

她说:“阿盛,明天我们回S城吧,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珞城了。”

他很诧异。顿悟她第一次这样唤他。仅那么一霎就本能地起了憎恶,对于爱,他的心早已经旱死,爱是在无涯的荒径里绕来绕去只有一个月亮;爱是你伸出手,就即刻游出去的手影。他真恨她。他恨她比恨时间还恨。他用十五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的父母从来就没有爱过他,以至于憎恶爱本身。

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毁灭。他恨她爱阿潮而不是自己,又反过来恨她为什么不一直爱阿潮下去。恨存在。他是个顶无用的人,他父亲是个顶无用的人,他从未想过越过阿潮成为自己,就像他从未想过于复仇之外可以远比复仇更香甜。他渴望爱,他渴望死,这世上没有什么永恒不灭,唯有死亡永垂不朽。何况,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随全身的骨节一起战栗,问:“那你的女儿呢?”

黄琴梦想了想,回答:“女儿啊,女儿很快会长大的。”说完自己也愣住了。

颂祺只是见她待自己这样好,简直想要弥补她似的,那种母性是从前白日梦都不曾有的。

她清醒地预感到这一次黄琴梦认真的。张爱玲说过,一个人在恋爱时能表现出天性中最崇高的质量。想到这里颂祺弯弯唇,也许她有希望成为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妈妈。尽管自己已经永永远远地错过这一切。

黄琴梦临行前偕男友去看颂书诚。出于什么心理已经不重要,总之她是痛快的,也因为他是唯一没有害过她的人。

但是颂书诚看一眼就说不对:“你在重复你之前犯的错误。”

黄琴梦生气了,男朋友倒是满不在乎地抖腿。

黄琴梦站起来,决然地向颂书诚进攻:“我用你告诉我什么是对错?”

她激动起来,“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五年,这五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满腔怨愤,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无论如何颂书诚对不起她。她恨他同她结婚,恨他同她生女儿,恨他微薄而可怜的薪水,甚至恨他不动手打她。被亲友嘲笑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同她结婚她早就念书读大学上研究所了。他不爱她更好。一切都是他的错。得有多下贱才会爱她?刻意感动自己给她看?多可笑!多蠢!她可从没有爱过他。然而,他,颂书诚,这样一个喜剧性的丈夫,现在竟然跑出来告诉她什么对什么错,再没有比这更荒谬绝伦的了!

颂书诚越来越沉默。尽管他只说了那么一句。

颂祺制止黄琴梦,然而黄琴梦已经疯了,一面跳一面喊:“告诉你好叫你死了这条心!连上次我说同你结婚也是假的,我对你从头到尾都只有恨,只有利用!”

天。颂祺看着黄琴梦,转而用钝钝地痛的目光看颂书诚。眼尾的纹路耷在那里,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衰老。

也相信黄琴梦干得出来,她必定裹挟了全部财产和那男人一起去南方了。再没有人比她更会做梦了。可也实在不好说,她自己也觉前途一片荒荒,像沙漠之外另有一片沙漠,环抱她,围绕她,不住地兜起圈子。

颂祺只跟顾井仪说了一句,不知道颂书诚会不会受伤。

她在院子里养了一株仙人掌,把顾井仪画她的画像挂在房间里。近于迷信。每天在心里念诵:“使草褪色者,正是使它从地中长出嫩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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