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兴国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不热闹，若是不了解国情的外邦人士，指定认为这大兴国商业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实则这大兴国被奸臣把持朝政，朝野混乱，民不聊生，又逢大旱饥荒，饿死的穷苦百姓不在少数。
这等危难之时，奸臣自当“挺身而出”，坐地起价，粮食的价格一攀再攀。而粮食又是不可缺少的，每户人家只好将小孩拿到街市上叫卖，一是为了换钱，二是为了给小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谢暮雪也是其中一员，此时她神情淡漠地看着亲生母亲与商人讲价，好像讨论中心的人不是她一样。
“不行，大人这太少了，我这十五六岁的女娃娃怎能和那八九岁的一样便宜，光说这几年的饭钱都是一比不小的开支，更别说我这女娃娃买了就能立即干活，好使唤的很。”
谢暮雪的母亲面色枯黄，脸色僵硬，勉强扯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看向商人，一双眼睛透露着算计，精打细算地讲述她这女娃娃买了有多划算，让人感觉不适，这哪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在她语气里分明是一个待估价的商品。
那商人皱着眉，不耐烦地摆摆手，驱赶似的将眼前的妇女推到一边，虚张声势道：“你不做这笔生意，有的是人做。”
他张开双手，面前人群大笑，脸上的肥肉堆积着眼睛都快要眯成一条缝了，还要惺惺作态地关心民生：“我这人就是太心善，见不得大家没饭吃，这才来到这里。但可惜我能力也有限，只能挑几个孩子买了。”
众人一听更加兴奋了，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挤到商人面前，好推销自己的孩子。
商人环视一周瞥见谢暮雪立在人群之外，也没有逃，也不如其他孩童一样哭泣着自己的命运，只是这在远处观看这一场闹剧。
他心中升起趣味，手指朝谢暮雪一点，随意地说道：“喏，就她了。”
众人诧异地朝外望去，有人看见是谢暮雪，不满地大声叫嚷道：“大人，你有所不知啊——”
那人故意拖长语调，声音洪亮，吊足了胃口，见商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谄媚地笑道：“那谢家的女娃可邪门的很，你瞧那边被卖的孩童哪个不是哭着，就她一个在那看着。依我看大人你这笔买卖亏死了，不会笑又不会服侍人，这不是买过去当主子吗？”
其他人见状，也有模有样的学起来，明里暗里贬低谢暮雪，抬高自家孩童。
“我买了。”
未见其人，先听其声，一声清冷的声线突然传来。声音不大，却诡异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此起彼伏的讨论声渐渐小了下来，直至寂静无声。
只见来人身着一身白袍，清冷飘逸如世外仙人。
谢暮雪也抬头朝他望去，这一看，竟怔怔地移不开目光，侧脸线条流利有如工笔画，双唇略显单薄像，唇角似是平坦似是下压，似乎总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漠，端的是仙人无情。
许是谢暮雪痴痴看了很久了，沈确似有感觉抬眸望去，撞进一双如黑曜石般澄澈清透的双眸，心猛地一抽，嘴唇微动。
谢暮雪悄悄移开视线，走到要买她的人面前，十五岁的少女在沈确面前也只够到胸膛部分，她一双眼睛清夭逼人，眼中暗藏防备之心，似要看透眼前人的心思，询问道：“你为何将我买下？”
沈确居高临下地望去，恍惚眼前又浮现她第一世长大成人的模样。
她曾一身精简衣裳，乘风呼啸而来，齐眉勒着象征掌门徒弟的青色抹额被风吹彻舞在空中，猎猎作响，在一轮红日的照耀下张扬成明丽的旗帜。
尤其是那一双眉眼，眉如翠羽，似寒树依微远天之外，眼若长河，映夕阳明灭乱流其中。
黑山白水、青练齐眉。
那一点红日，自她身后照来，照在飘扬的抹额上、照进剔透的眼珠，在其中晕染出一片金光勾勒的锦绣山河，晕生出了世无其二的艳艳绝色。
惊鸿照影，落日山头。
见之便生痴狂，见之便再难忘。
谢暮雪本人却不自知这份美丽，心中只牵挂着决斗，手持的剑泛着寒光对准他，下颚微抬，显出几分骄矜，“师尊，你可敢与我一战？”
但终究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中了，沈确喉中上溢的鲜血打断他的回忆，他将虚弱强压下去，看着还是一个瓷娃娃的谢暮雪，还来得及。
他的手指在宽阔的道袍袖中悬虚地握了握，只抓住一团虚虚的空气，心头悸动与黯然方生，便被压制在雍容庄严的仙人表象之下，克制自己想要上前抚摸的手，淡淡地说：“修道最讲究有缘，你我相遇便是缘分，我想将你收入我门下。”
言罢朝谢暮雪伸出手，问：“你可愿意？”
谢暮雪看着眼前修长冷白的手，回头又看着父母那悔恨莫及的表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认真地提问：“你会伤害我吗？”
沈确微微摇头，“我不会伤害你。相反——”他似乎意有所指，眼中飞速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而后又被坚定所覆盖，“你只要向我求救，我都会伸出援手，就像这样。”
谢暮雪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一介身无分文的小丫头，也没有什么可以招人算计，于是有模有样地跪下来，双手抱在身前，恭敬地说：“师尊好。”
沈确轻轻一扶，制止了她下跪的动作，柔声说道：“你不必这样。”
说完衣袖一挥，一些银两便出现在谢暮雪的双亲面前，他们喜出望外，赶忙将银两收入怀中，眼神防备地看着周围的人，但对沈确又是换了另一副面孔，“仙人，你尽管带这丫头走吧。”
沈确眼神直直盯着谢暮雪，认真地说：“凡间琐事已了，你可安心修炼，不再沾染因果。”
谢暮雪最后一眼回望自己的双亲，将被抛弃的悲痛压抑在心底，说道：“谢谢师尊。”
而后一把锋利的剑便显现出来，沈确看出她心中的郁闷，没有多说什么，但到底还是心软，牵过她的手，温热的大手覆盖她的手，给予了无限的温暖，与她御剑而行。
*
沈确直接将新出炉的徒弟带到了他的桃源峰上，山峰高耸入云，周围被云雾缭绕，有几分飘渺仙境的感觉了。
这就是她以后居住的地方吗？
谢暮雪走下剑来，还未长成的少女还是爱俏爱美的，压抑不住的笑意，嘴角不自觉往上扬，欣喜地看着眼前生意盎然的景象。
这虽然是师尊的山头，但却与他的性格不符呢，她还在猜想以师尊的性格，越冷清越好，怕不是被白雪皑皑所终年覆盖。
但这峰上最明显的便是一片桃花林了，一眼望过去铺排开来，看不见尽头，为这山峰铺上了一层淡粉的毛毯，更难得的是每一株桃花树品相都极好，桃花朵朵开在枝头。
一阵微风吹过，调皮地吹荡起桃花花瓣。
其中一朵飘到谢暮雪脸上，她小心翼翼地拿下来，揉搓着柔嫩的花瓣，在人间她是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心中涌出无尽的喜悦，按耐不住性子，便急忙想要和人分享。
谢暮雪举起那朵桃花，在师尊眼前晃了晃，眼睛闪烁着光亮，“师尊你看，很美丽的桃花，以后我就将这桃花入羹，再端上来给师尊尝尝。”
沈确神色仍是冷淡的，看着这徒弟尚未长成以后那不问世事的修炼狂魔，还年幼藏不住心思，眼中有几分微不可察的无奈和宠溺，“你呀，先顾得上自己，再来考虑我。”
看着这片他亲手种下的桃林，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沈确是为谢暮雪种下这片桃林的，前世她已长大，不爱这些美丽无用的事物。
但他总是记得，每当谢暮雪找他练习剑道，练到气喘吁吁、动弹不得后，便随意地将剑一丢，双手舒展，就地躺下，偶尔还会累到睡着，他就在旁边和一颗桃树看守着，眼见着花瓣如蜻蜓点水般触碰到她的脸颊。
那时候他就在想，是人面衬桃花，还是桃花衬人面呢。虽然分辨不出来，但他那个时候就萌生了种下一片桃林，不为别的，只是了睹物思人罢了。
只是他这种下的桃树，如今却有了其他更重要的任务，看着沉浸桃花美丽之中的谢暮雪，嘴角终于也浮现出一抹笑意。
只是好景不长，沈确在谢暮雪看不见的地方踉跄了一下，飞快地用内侧袖子抹过嘴唇，看着被血色晕染的白袖，眉头一皱，转身离去。
临走时一道声音传入谢暮雪的脑海里。
“我还有要事在身，有事可以找灵蛇帮忙，往桃花林走进去便能看到。”
谢暮雪不知道师尊的伤势，看他匆匆离去，只以为是师尊平日事多繁忙，看着空无一人的桃林，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不知道在打什么坏心思。
*
另一边洞府内，沈确再也挂不住云淡风轻的脸色，手指按着洞壁，白玉般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之大指甲都泛出不正常的青白色，猛地吐出一口血，身体一软跌落在地上。
陷入昏迷时，他露出一个苦笑，想着逆天改命确实代价很大，不过他不后悔罢了。
又来了。
又要看到了。
又要再来一遍吗。
沈确又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第一感受是黑，幽深的黑，微光在它面前不堪一击，似要被四周的黑暗吞噬；第二感受是静，极致的静，仿佛一滴水落到地面都能听清。
沈确对这一幕很熟悉，闭眼片刻深呼一口气，摸着黑走了几步。
场景恍然一转，漫天飞雪，整个世界都被白色覆盖，只余一点红色躺在地上。
谢暮雪躺在那片雪地里，衣服已经被血沾染，身旁落了一把剑，那是沈确亲自授予她的，本意是让剑保护她，但没想到她拿着剑四处找人单挑，若是与正人君子就算了，偏偏还找了那魔尊。
沈确蹲下身来，温柔地帮她整理凌乱的碎发。
但却有人不长眼，破坏了这温情的一幕。
“你不是都知道结局的吗，还在这苦苦挣扎什么。”与沈确一样的音色的声音传来，回荡在这片空间里，嘻嘻哈哈地说道：“宿命不可变，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不是试过了吗，不如就和我一样放纵一点？”
沈确没有搭理心魔，只是从飞往雪地的锋利剑气可窥探出他的愤怒，手下却温柔地将已经冰冷的谢暮雪抱入怀中，企图温暖她的身躯，眉眼冷淡，“你无需多言，我不会入魔的。”
那心魔的声音又传来，看似苦恼地说道：“嘛～，你这人真是固执己见呢。明明就知道我是你的心魔杀不死我的，偏偏每次都要尝试。”
不过心魔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嬉笑了几声，语气轻松地说：“真是可怜的呢，仙人有什么好的，循规蹈矩的，还要摆着师尊的架势，连对自己的徒弟亲口说出爱都不能呢。你这修仙有什么意思，不如魔道，肆意妄为，什么都可以。”
沈确又是一道剑气划去，暂时将心魔烦人的声音打消。
而后他已不复那般仙人模样，眼神有些阴沉，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低笑了一声，托住谢暮雪的脸低下头去，终于亲上那朝思暮想的人。
大梦成真。
那在无数个轮回里的辗转颠簸和不为人知的心思于此刻怦然炸开，炸开成无数烟火闪在内心幽深的天空，照亮了万古的寂寂长夜。
身为她的师尊，戒律苦守数年，终究付诸东流，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天，不如先沉醉于此。这片空间只余漫天飞舞的雪白芦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盖住这只有两人一剑的天上人间。
沈确大梦醒来，皱着眉头揉揉疼痛的脑袋，突然眼神一暗，发现他随身携带的凌霜剑竟然不在他的身边。
那佩剑已有剑灵，虽然心智尚未成熟，但却对其他事物没有展现出什么兴趣，一般就懒散地待在他身边，这次竟然没有出现。
沈确的直觉告诉他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放出神识往佩剑的地方探去，没想到看见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不顾自己疲惫的身躯，仅仅往自己身上施了一个净身术，就乘风匆匆赶往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