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乌云遮月,稀薄星光隐匿进泼墨夜色,狂风拍打碎石,在黑黝黝的山岩峭壁间,仿若阵阵怪声回荡。
人迹罕至的山路上,一道纤瘦身影正迎着狂风,步履艰难地往前走。
更准确来说,是在往前飘。
白衣墨发,足不沾地,加之被夜风吹得上下翻飞的衣袂,若此时有行人经过,定会被眼前骇人的一幕吓得跌坐在地。
虞晚却顾不上这些。
她已经饿了十五天了,此时连向前飘都要使上全部的力气,稍不留神便会被这怪风刮得倒退十余里。
是谁说人死后就不会饿来着?
艰难避开迎面砸来的碎石,虞晚在心里又把村头的神婆骂了一遍。
她生前所在的村子里闹蝗灾,田地庄稼颗粒无收,家里储存的粮食吃光后,饥饿的驱使下,人的本性彻底暴露出来。
平日热心善良的村民们,如同豺狼虎豹一般撞破她的家门,本够她一人再吃上三个月的粮食被洗劫一空,虞晚争不过,被打了一顿,摔在地上。
没了粮食,连地里的野菜也吃完了,她饿得半点力气没有,村头的李婆见她可怜,偶尔会拿些吃剩的干粮过来。
李婆是村子里有名的神婆,讲话总是神神叨叨的,到处说自己能通鬼神,见虞晚饿得四肢乏力下不来床,便跟她说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至少不用再挨饿。
等虞晚真的死了,灵魂飘在半空,却看见李婆把她本就家徒四壁的草屋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灶房后面的石堆下挖出块玉。
莹润通透,还泛着光,一看就是好东西。
屋子里藏了这样的宝贝,她自己都不知道,倒便宜了那婆子。
想到这里,虞晚就来气,一不留神被碎石砸了个正着,忍不住悲愤怒吼——
死了不仅会饿,还他娘的会痛!
好在这疼痛也没有持续多久,绚丽的银色骤然破开长空,随着一声巨响,漆黑的山林瞬间被照得雪亮。
紧接着,惊雷响彻头顶,那股刮得她站立不稳的怪风也戛然而止。虞晚好不容易站定,想起此行目的,顾不上探究许多,连忙向前方山脚下奔去。
可越是靠近,她却越是汗毛直立。
前方像是在经历一场激烈的交战。
手持利剑的白衣修士们和魔族拼杀在一起,耳旁没了呼啸的风声,周围的厮杀和喊叫声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她能听到利剑穿破皮肉的声响,和重伤倒地者痛苦的哀嚎,入目皆是断臂残肢,血肉模糊,伴随着照亮天际的雷鸣闪电,眼前俨然成了一处人间炼狱。
虞晚停下脚步,突然就有点后悔。
要不是实在饿得厉害,她也不会相信那吊死鬼的话,说藏灵山脚有一处福地,终年灵气环绕,凡是没有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都会去那里吸收灵气,免得死后也要挨饿。
翻山越岭飘了十多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正赶上杀红了眼的仙魔大战。
天可怜见,她只是饿了太久,想过来填饱肚子而已。
战况愈演愈烈,领头的长胡子修士手中长剑一扫,青白剑光霎时如吞云卷浪一般向着山顶那团黑气袭去。
隐藏在黑气之中的魔头也毫不示弱,顷刻之间,本就昏暗的山谷彻底被黑气笼罩,到处充斥着恶灵邪祟的叫嚣和嘶吼,仿佛要将这帮正道之士彻底吞噬殆尽。
那头还在激烈较量,虞晚心知此地不可再留,摸着黑后退一步,不想脚边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直直摔倒在地。
遮挡视线的黑雾渐渐散去,她也因此看清了将她绊倒在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人。
奄奄一息,衣襟上还沾着血,看身着打扮,应该是个少年修士,此时佩剑落在一旁,似是感知到主人重伤在身,正发出铮铮哀鸣。
虞晚拿手在那修士眼前挥了挥,见没有反应,又壮着胆子往对方跟前凑了凑。
霎时间,充裕清沛的灵气将她包围,又陆续涌入四肢百骸。
空虚了十多天的五脏府乍一尝到甜头,便一发不可收拾,虞晚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再次靠近,又在那修士身上猛吸了一口。
这样趁火打劫的行为当然十分不厚道,但她饿得头脑发昏,已经顾不上许多,在心里连说了几声抱歉后,又将他周身的灵气吸了吸。
传说修士们常年生活在灵气环绕的仙山,他们本身根骨奇佳,加上灵气滋养,以及后天的努力修习,就算是修为再低的修士,身上的灵气也是虞晚这种小鬼梦寐以求的。
如今她只是借用微末的一点来充饥,应该不算太过分吧?
正想着,地上的佩剑骤然蓝光大盛,刺耳的铮鸣一声比一声急切,而剑的主人似有所感应一般,缓缓睁开眼。
虞晚离得近,猝不及防对上那人视线,清澈而又不减寒芒的一双眸子,震惊与愤怒一览无遗。
少年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冒犯,又惊又恼,却碍于重伤在身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
本想见好就收,可少年眼底的嫌弃太过明显,虞晚重新凑近,女流氓似的又在他跟前吸了一口。
眨眼功夫,少年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红,别提有多精彩。
灵气还未入腹,虞晚忽觉背上一痛,浑身像是被刀斧劈中,疼得仿佛要撕裂开来。
少年眼中的愤怒也被惊惧所取代,嘴唇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虞晚听不清楚,耳畔只剩下穿云裂石的轰鸣声,除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外,身体的所有感知都在被无限放大。
这种感觉,和她当初快要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弥留之际,虞晚再次望向眼前的少年,这是她生前死后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对方的眼中除了惊愕,似乎还有些急切和哀伤。
哀伤什么?
是因为她误打误撞,替他挡下了那道本该落在他身上的惊雷吗?
虞晚已经无法去想,逐渐模糊的视野里,修士与魔族依旧打得天昏地暗,不断有刺目的雷火从天而下,所过之处,遍地哀嚎。
她轻轻合上了眼。
和那些死在战场的万千蝼蚁一样。
*
“起来!起来!”
翠绿的翅膀毫不留情地拍在熟睡的少女脸上,虞晚人还没醒,就觉面颊一痛,闭着眼睛挥手骂道:
“吵死了,闭嘴。”
说完正要翻身接着睡,那青鸟却不给她机会,灵巧躲开扔向它的不明物件,又扑棱几下飞到床边,扯着嗓子喊道:
“再不起来,你那萝卜地就要被烧没了!”
一听这话,闭眼假寐的虞晚腾地从床上坐起,“谁这么大胆?”
敢擅闯她的萝卜禁地。
青鸟在半空转了个圈,翅膀一摊:“我哪知道,好像是几个外门弟子,你赶紧去看看吧,再晚些连灰都不剩咯。”
“……”
不再同它废话,虞晚迅速穿鞋下床,朝萝卜地里奔去。
不怪她这么紧张,从这个身体里醒来已经三年有余,所能见到的,除了刻着铭文的乱石峭壁,和一只叽喳聒噪的青鸟以外,就只剩下那半亩萝卜地了。
当日她在仙魔大战中不幸被雷火击中,神魂俱碎,是天道怜悯,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
如今这副身体的原主也叫虞晚,名字相同,命运却是天差地别。她在天道那看过原主的命格书,天之骄子,剑道奇才,是所有人护在掌心的皎皎明珠,本该一生顺风顺水,却无端半路夭折。
至于怎么夭折的,命格书没写,她也没问。
天道给的时间只有五年,她始终将自己当成个过客,对于原身的过往,既然能从命格书里抹去,也就没必要再去打听。
只不过醒来的这三年,虞晚却发现,一切好像和命格书里写得不太一样。
比如本该是仙道宠儿的她,却被关在结界遍布的后山禁地里,一步也不得踏出。
比如明明应该锦衣玉食吃穿不愁的命格,却只能在山上吃萝卜野菜充饥,这和她上辈子有什么区别?
再比如命格书里那些个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青年才俊们,更是一个也没出现过!
虞晚深吸口气,趴在一棵大树后,肩膀沉了沉,青鸟的爪子踩上来。
“愣着干嘛,上啊!”
“……”她看了一眼萝卜地的方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这就是你说的,快要烧没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几个外门弟子鬼鬼祟祟围作一团,其中一人手里捏着张符咒,嘴里正念念有词。
袅袅青烟从指尖的符篆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硬是没能点着。
旁边的人有些急了:“这玩意到底行不行!”
“就是,半天也没点着,还不如就地挖个坑把这小子埋了,照样神不知鬼不觉。”另一边的瘦高个弟子附和道。
虞晚这才发现,四人身后的地上还躺着个人,身着同样的外门弟子服,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
“闭嘴,你们懂什么?”那人又把明火咒念了一遍,还不忘解释道:“把他埋在这儿,迟早会被发现,只有用明火将尸体烧个干净,才能万无一失。”
“可,可是,他还没死啊……”又有一人畏畏缩缩道:“师,师兄,我们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换来的是另外三人狠狠几记眼刀。
“冯临,你可别忘了,当初逼这小子趁试仙塔结界松动时进去偷灵器的主意可是你出的,现在装什么好人?”
“我……我只是觉得这地方邪乎得很,连明火符都点不着,咱们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被叫冯临的人低下头,又说了一句:“再说了,灵器没偷到,他还带了一身伤回来,都是同门师兄弟,犯不着杀人灭口吧……”
“不解决了他,等这小子一醒,到长老们那里告上一状,你我都得玩完!”
另外三人不再理会冯临,就这仅剩的一张明火符又试了几次。
依旧只有烟,连半点火星都没有。
虞晚打了个哈欠,用眼神询问青鸟:就这?
几个不知深浅的外门弟子,干了龌龊事,想要毁尸灭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所在的这座后山,传说曾是用来关押噬灵兽的禁地,外围有强大的灵力结界笼罩,不仅常人无法进入,就算侥幸进来了,也会短时间内修为大减,术法尽失。
也不知道这几个倒霉蛋怎么破开结界进来的。
天色渐暗,几人正急得团团转,空荡的山林间突然传出一声奇怪的鸟叫。
阴冷又尖细,像是贴着人头皮传来的,混在昏暗的暮色里,更显得毛骨悚然。
虞晚给了青鸟一个赞赏的眼神,后者拍拍翅膀,正打算再来几下,那个叫冯临的又说话了:
“你,你们听到了么?”
捏着明火符的青年顿了顿,“什么声音?”
冯临咽了咽口水:“听说这后山之所以成禁地,就是因为里面关着个吸人精血的女妖怪。”
突然被当成女妖怪的虞晚本人:?
明明是为了关押那什么妖兽好不好?!虽说她呆了三年半个噬灵兽的影子都没见着,但她也是无辜的好吧!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也有些发怵,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而且我还听说,那女妖尤爱姿容上佳的男弟子,凡是她看上的,都会被抓来禁地,百般羞辱过后,再食其肉,饮其血……”
也不知几人哪来的自信,听了这话,连明火符也不去试了,皆是一脸紧张地环顾四周,仿佛下一个被女妖抓走的就会是自己。
而就在这时,平地忽然刮起一阵怪风,清明的月色也被乌云笼住七分,诡异的氛围达到极致时,一道轻灵空洞的声音悠悠响起:
“——谁在说我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