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思想
夏林回到家的时候,她脸上浅浅的泪已经被风吹干了,只留下两道略微刺痛的红痕,她脱下外套,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回到小卧室里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坐了半天,她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情,她现在就像误入了一片未知森林的小姑娘,脑子被迷乱塞的满满的。她随手把桌上的收音机打开了,指望着这样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是节目播了半天她连播的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雷潮还是直到深夜才回来,听到夏林的房间里在看传来广播节目的时候他就感觉有些惊异——夏林平时是从来不听广播的,当他听清楚了广播内容时,就感觉更加惊异了。
“夏林。”他敲了敲门——他们之前约好,进对方房间必须敲门,得到允许方可进入。
“啊,请进!。”夏林被敲门声吓了一个激灵,收音机都忘了关上,她努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点,毕竟跟踪也不是什么好事。尽管影视剧里负责跟踪的都是正义的一方,但拿到现实中这种行为还是多少有些卑劣的,先不说雷潮察觉到此事会表现成什么样,她自己心里都觉得挺说不过去的。
“你大晚上不学习,在屋里干什么呢?”
“没有啊,我刚写完作业,在这儿听会儿广播。”
“呵,听广播?强力回春,补肾益精……这你都听?这事跟你一个女生有关系吗?”
夏林这才意识到自己听了大半天男科医院的广告,她的面孔不由得全红了。
“行了,明人不说暗话,”薛洋伸手把正在呜哩哇啦的收音机关了,“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夏林,你别再接着装了,你跟我一路了以为我不知道?你有意思吗?看到真相了感觉开心吗?你还还以为自己做的挺隐秘的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詹姆斯邦德啊?”
“你一直知道我在跟着你?”夏林低下了头,脸上的红晕更加明显了,此时看上去就像个犯了错的学生,而雷潮反而成了正襟危坐的教导主任。
“我怎么不知道啊,刚出门就看见你了,你在那儿躲躲藏藏,冻得像个二傻子似的,我本来想拆穿你的,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我做的这事要是不告诉你,你总是放不下,总是想方设法要查出来,我索性就陪你过过侦探游戏的瘾好了,就你亲眼看到我在做什么,那多有意思,告诉你吧。就连窗帘上的缝隙都是我故意留的。”雷潮一开始想把那个女画家是许繁星小姨的事说出去,但思忖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你怎么……怎么还脱衣服?”夏林眼看事情已经被雷潮捅破了,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遮遮掩掩、吞吞吐吐下去了。
“废话,人体模特都得脱衣服,要是穿着衣服?你让人画什么?”
“可是………那是个女的。”
“医院护士不是女的吗?让我脱衣服检查我脱不脱?那大夫还是男的呢?你要是有一天进了手术室。你不脱衣服让人从哪儿下刀啊?”雷潮反驳的非常快,这番话仿佛早就在他肚子里打好了稿。
“可是……她怎么还摸你?”
“只是帮我调整一下姿势,你的脑子能不能别往那种方面想。”
“可我已经往那个方面想了啊。”
“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的思想真是肮脏。”
夏林被肮脏这个词激怒了,她再次选择用自虐式的方法表达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当着雷潮的面把书本和文具噼里啪啦的往书包里丢,然后把书包链一拉,往肩膀上一甩。
“我不愿意在你的屋里住了!我回我自己那边去!”
“随便你!”雷潮这段时间一直非常让着她,好东西的让她先吃,卫生间让她先用,她写作业的时候自己绝对不看电视,但是现在也有一点点火气了,“你爱去哪里睡去哪里睡呗,冻死你才好呢。”
夏林挎着书包,蹬上棉鞋,打开门,一头扎进外面漫天的大雪里。她出门后雷潮赶紧起身朝窗外看,果然很快就看到旁边的房子二层有间房亮起了灯。
咪咪垂头丧气的跳进了主人怀里,冲着他喵喵叫个没完。
“咪咪,这和我可没有关系,”雷潮又开始和猫说话了,“是她自己要回那边住的,她就是这么不怕冷,对不对?”
咪咪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此时的夏林有点沮丧,她刚刚放下书包,打开灯就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屋里的电暖气片坏了,现在室温估计只有三度左右,床头,桌面触手生凉,这回怎么办?她该怎么度过这个冰冷的漫漫长夜呢?
光是沿直线传播的。
初中物理雷潮就记得这么一句了。他现在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夏林屋子里的灯光,这光一定来自于她桌上的台灯,还是她刚搬来时自己买给她的,蓝色的灯罩上画着一圈起伏的波浪线,灯光在黑暗中抛出一条条笔直的线,他看着看着,眼睛就有些疼了。
“咪咪,你说,她怎么还不回这边来,墙上有小门,她明明推开就可以过来的。”
咪咪没理他,只顾着嗓子呼噜呼噜的。
“你说,她是不是已经冻死在那屋里了?”
咪子给了他一爪子。
“好吧,好吧,我去那屋看看他,万一真的冻死了,我就成了杀人犯了。”
雷潮下了床,披上棉衣,出了院门,用力敲了敲夏林那屋的大门,夏林很快就开了门,她穿的还是那身棉外套,连衣服扣子都没有解开。
“屋里冷吧,”雷潮回手关上门,“拿上书包,去我那边住吧。”
夏林瞪了他一眼,脚上生根长苗似的不动弹。
“好了好了,别犟了,大冷天的,你较这个劲儿干嘛啊?你说你有意思没意思,我又没答应做我女朋友,管我在谁面前脱衣服干嘛啊?算了,你要实在不想跟我住一起,那你去我那边吧,我今晚住这儿。我怕把你这高材生冻坏了,耽误以后建设祖国,那我多对不起国家啊。”
听了这话,夏林一个忍不住,居然笑了,雷潮跑楼上去给她把书包过来,两个人推开墙上的小门,又回到了雷潮这边。咪咪在客厅睁着闪亮的绿色大眼睛等着他们。
次日,雷潮早起去厨房做了热汤鸡蛋面前,夏林吃的很暖,但是想到昨晚看到的事,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别扭。
这种别扭一直持续到中午。
上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一响。负一层的食堂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全校同学为了在食堂里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里占个靠前的位置,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或是在走廊里飞奔,或是提前把饭盒交给离食堂稍微近一点的班级里某个要好的同学,至于插队加塞更是不在话下。夏林之前在这方面表现得一向很淡定,一是她跑不过别人,二是她天生就不怎么擅长投机取巧,三是她打心眼里不在乎多排那么一会队。
今天她的运气还不错,不紧不慢地赶到食堂,居然也排在了中间靠前的位置,午餐还有她比较喜欢的清炖狮子头和番茄炒蛋,一中的餐食一直保持着比较高的水平,夏林爱这所重点学校的午餐胜过任何其它方面,尤其在听到她过去的同学吐槽学校食堂的时候,这种爱会变得尤为浓烈和突出。
她盛了满满一盒饭菜,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吃到一半的时候,头上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夏林,我能坐在你旁边吗?”
说话的是班长蓝冰,此时正端着饭盒站在她的桌边,这是全班最干净雅致的女孩子,每天校服里都穿着干干净净的木耳边高领毛衣,头上一只或蓝色或淡黄色的布艺发卡,夏林知道她白皙的脖颈上还戴着一条银亮的十字架链子。
“可以的可以的,对面没人。”
蓝冰轻轻的坐了下来,坐下后又温柔的调整了一下腰身,她的动作似乎总是比别人多一分温柔,多一分迂回,带着别人难以模仿的典雅气质。
“夏林,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你说啊。”
“这个周六,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帮我补习一下数学和地理吗?我这两科一向有些不得要领。”
“没问题的,”这两科都是夏林的优势学科,“我们去哪里补呢?市图书馆?”
“去我家里吧,我父母都值班。今晚你就去我家住怎么样?”
“行啊。”夏林一口答应下来。
蓝冰的父母都是医生,她的家在市第一医院旁边的博士公寓里,二室一厅,很宽敞,墙角处有一台漆黑的钢琴,蓝冰的卧室满墙都是淡粉色的壁纸,乳白色家具上围着一道亮眼的金边,书架上除辅导书之外有各类中外典籍和琴谱,五斗柜里好多布娃娃和毛毛熊,但夏林的目光却被床头柜上一本摊开来的画册吸引了。那一页是法国画家安格尔的名作——土耳其浴室。
“她们为什么不穿衣服呢?”夏林这个问题显得很蠢。
“这是一副浴室主题的画,怎么穿衣服呢?”蓝冰面对这个问题哑然失笑。
“可是,这都是画家照着真正的人画下来的吗?”
“当然,画家没有模特,是无法准确地描绘人的结构和肌理的,好的模特和好的画家一样重要,这些模特有些是画家雇佣的,有些是画家的朋友或者妻子?”
“朋友?妻子?”夏林震惊地语无伦次,“我真是理解不了,这怎么可以……”
“呃,我想,这可以帮你理解一下。”蓝冰去她父母的房间翻了一会儿,拿了一样东西,放在了夏林手里。
这夜,夏林给雷潮打了一天短信,说她在班长家里过夜,雷潮问她男的女的,她让对方上一边去。
第二天两个女孩子学了一上午的习,中午出去逛逛街吃吃饭,下午,夏林满面笑容的回到了家,一进屋就先对雷潮道歉。
“对不起哦,昨天真不该把你往坏处想。”
“呦,今天这思想境界怎么上去了。”
夏林把蓝冰昨天给她的东西放在雷潮面前,是一本厚厚的文选。
“这就是我们班长蓝冰昨天送给我的,你别瞪我了,她是女的,里面有一段是提到人体模特这个职业的,原文是这样写的,‘男女老少裸体模特儿,是绘画和雕塑必须的基本功,不要不行。封建思想,加以禁止,是不妥的。即使有些坏事出现,也不要紧。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你看,伟人就是伟人,讲话太不一样了,不要不行,不要都不行。我觉得我昨天的行为就是一种封建思想的延伸,是极其不妥的。”
夏林这一套话把雷潮说的一愣一愣,心里不禁暗想多读点书还是挺好的,什么事情都能上升到一个理论高度上去,你看着就这么点事,人家把伟人都抬出来了。
“所以你就不介意这事儿了呗。”
“当然不介意了,我已经想好了,为了艺术学科,不惜小有牺牲。为了能把画画好,我也不惜小有牺牲。”
“你牺牲个屁啊,牺牲那也是我牺牲的!你以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很轻松是不是,腰都累断了。”
“知道啦知道啦,雷公子辛苦了,你这是正经职业,昨天我实在不该对你摆脸色,麻烦你再受累,帮我做点吃的,和蓝冰一个桌吃饭根本吃不饱,她饭量那么小,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多吃。”
“你该吃就吃呗,管别人干什么。”
“同样是女生,我可不愿意显得自己像个饭桶似的。”
呵,女生的世界真有意思!雷潮不外多话,去厨房里翻出小半锅米饭,盛出来用酱油和鸡蛋炒了炒,炒的满屋飘香。夏林是真的没吃饱,她守在餐桌边吃的很急,几口下去就没了半盘。
“啊!好香啊,有时候,剩饭真的比满汉全席还好。”
本来雷潮想说,“这是剩饭吗?这不是专门给你做的吗?”
但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好像你吃过满汉全席似的。”
“哼,没吃过还不能想想嘛。”
“我就是喜欢看你吃饭的样子,明明没什么好吃的,也能吃成很香的样子。”
“我就是喜欢吃你做的东西,做什么都是好吃的”
这回雷潮没有说话,起身去冰箱里里拿出两个橙子,又回到桌边,细细的切起来,刀刃的锋芒划破了柔软的果皮,整间小小的客厅都浸泡在动人的橙香中。
“你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啊?”
“没什么好心情,解开第一个扣子的时候特别难受,后来就无所谓了,因为实在太需要钱了,那个女画家叫舒岚,她非常优秀,把我画的很好看。”
“你一定很喜欢她。”
“她都四十多岁了,我喜欢她干什么。你脑子能不能正常一点,好了,给你吃吧。”
这时夏林才发现雷潮把橙子都切成一瓣一瓣的,橙皮削掉了一部分,用刀切出花纹,拼成了小螃蟹的样子。
“太可爱了!”她拿了一个小螃蟹在手上,看了半天才舍得吃。
“我去洗洗手,一手橙子的苦味儿。”
趁他洗手的时候,夏林问他,“你说,我也去做模特好不好,不就是躺在那里吗?我也会躺。”
“你不学习了?”
“我大学的时候去做。”
雷潮一言不发地把水龙头关上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