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和告密者
吃过了饭,雷潮问夏林,“你这周作业多不多。”
“还行吧,我和蓝冰都写的差不多了,你干嘛?”
“那你快点写,明天不下雪,咱俩出去转转,这一天天的,闷死了都。”
“行吧。”
夏林是个玩心很大的女生,一听说明天要出去,这个下午她就把剩下那几张卷子像打扫剩饭似的打扫完了,晚上十点就爬上床睡了。第二天早上,俩人喂了猫,出门五站公交车,到了一处山脚下,山路已经清理出来了,雪都堆在道边,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向上走,路边卷曲的枯叶落在略显黑色的积雪里,上面结了一层霜花,像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拳头。
山很矮,他们没走多久就到顶了,山顶有一处小小的教堂,在远处看过去,仿佛一个深灰色的玩具,在近处看,会发现它指向天空的尖顶甚是凌厉,让人隐隐有种心惊之感。这个钟点仪式已经结束了,做礼拜的人三三两两的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一个阿姨拿着大扫把清扫残雪,她很矮,扫把很高,看上去就好像她一个人在和扫把跳华尔兹,他们进了门,夏林先向阿姨问了好,阿姨微微一笑作为回礼。一手扶着扫把,一手将他们引导进了礼拜堂,尘世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你过去来过这里吗?”夏林一边问,一边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一排排空荡荡的椅子,不久之前这里一定热闹非凡。
“没有。”雷潮摇摇头,他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到山上转转,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教堂。
“那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别的地方去,过来转转挺好。”
“我过去来过这里,”夏林靠着椅子坐下,“我奶奶信仰上帝。每个周日都会来做礼拜,但她只带我来过这里一次。那天我很开心,终于可以出来玩玩了,在我奶奶身边的岁月,我就像住在盒子里一样。”
“她把你绑在家里不管,然后来这里信仰上帝,为什么在家里就不可以信仰上帝呢?”
“我也不知道。”夏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她走到圣像旁边的窗子那边,看窗台上养着一盆小花,是那种一排倒吊着的紫红色小花。
“你来看,这像什么?”
雷潮看了看,,“好像挖出来的心脏吊在这里。”
“你总是把什么都说的那么恐怖。”
“那墙上挂着的画更恐怖。你看,一个死人吊在十字架上。”
“别乱说,那是耶稣受难图。”
“我才不管,你要来这里许愿吗?”
“那叫祈祷,我还不会祈祷,我也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如果他能听到……”夏林看着墙上“神爱世人”几个大字,“我希望他能够让我顺利的考到上海去,永远都不要回到这个小城来。”
雷潮默默听着她的祈祷,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说,上帝会听见我的声音吗?”夏林读过圣经,她觉得上帝脾气似乎不是太好,想让他有求必应可不太容易。
“那得看上帝他老人家耳朵好不好使了,实在不行,你再拜拜观音吧,求两个神,总能保险点吧。”
“哼,你又胡说。”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夏林在工作人员手里领了一本圣经,回家之后就拿在手里读来读去,书页很软,边缘是红色的,翻动的时候总是需要小心翼翼地捻动纸张。
“这书有啥看头吗?”雷潮问他。
“如果你跟通俗小说比,那肯定没啥看头,我都怀疑我奶奶能不能看的懂。”夏林这个人只要有字就能读下去,和书本本身有没有意思没多大关系。
“你奶奶估计都没看过,她就随便信信而已,这条街上有个老太太,不管是庙里,道观里,还是教堂里,都要跑一遍,你问她到底信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反正都拜拜,准没错。”
“我看这段就挺有意思的,”夏林的心思没往那老太太身上放,“保罗不信道之前眼睛是好的,然后主让他瞎了之后他反而信道了,结果一信就是很多年,眼睛却一点没好。雷潮,你说这这怎么有信仰的时候怎么反而比没信仰的时候更倒霉呢?”
“对啊,这个……我觉得很有道理啊。写的完全没毛病!”雷潮一编造歪理邪说的时候就特别有精神头,“必须得让这个保罗瞎啊,而且还要快瞎,瞎慢了都不行,要不哪天他看到点不该看到的事怎么办?万一看到主上帝赌钱了呢?万一看到去发廊找小姐了呢,啥都叫他给知道了,那他以后还能信道吗?所以他就瞎着吧,啥也看不见,啥也不知道,让信什么就信什么,这多好啊。”
“我就发现了,什么事情让你一说都特别邪恶。”夏林把书放下了,“最近怎么看不到咪子和小白在一起玩了。”
“打架了吧,咪子好像移情别恋了,邻居老张家的小母猫揣崽了,这件事上我总怀疑咪子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啊,看来猫的爱情也挺脆弱的。”夏林有点困了,她打了个哈欠,把圣经丢在一边,想回自己屋里睡一觉。
一入十二月,雪越下越少,天却越来越冷,雷潮还是每天都早起给夏林做早餐,搞得夏林很不好意思,她太清楚在冬日的早晨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了。
这天,夏林六点就起床了,她想在雷潮没起床之前轻手轻脚的洗个脸,然后再轻手轻脚地背上书包出门去,等雷潮起床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上学去了,自然会回床上暖暖地睡一个回笼觉,可是,当她下地的时候,却发现雷潮厨房已经在厨房里了,雪白的馄饨整齐的摆放在面案上,炉子上正烧着水。他居然早起现包馄饨!
“夏林,你怎么醒这么早?”雷潮再窗玻璃里看见了她。
“我还要问你呢,雷潮,你多睡一会吧,不用起来给我做早饭的,我出去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
昨晚,雷潮看武侠小说看到凌晨两点,有点困了又不敢睡,他担心自己一睡过去就会到次日中午才醒来,他心里惦记着早上要起来做早饭的事情,自从做了给舒岚做了模特以后,他做晚饭都马虎了一些,但早餐他可不想应付过去,他不能让夏林这样一个辛苦的女学生在冬日冰冷的清晨空着肚子上学,就像他不想让咪咪死于那些烂孩子的毒手一样。
现在夏林在她心里很重要,和现在的咪咪过去的大黄一样重要,但他对夏林的感情还有点不太一样。他过去认为这种不一样是通过交流还有经历培养出来的,毕竟猫再亲人它也不会说话,你不可能和猫共同经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但是在这段共处一室的日子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对夏林有的不只是感激或者是好奇,还有一种叫怜爱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潜滋暗长。
他也不知道这种怜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从看到她在孤独的路灯下写作业开始的,也许是从看到她在大桥上面哭泣开始的,反正开始了就是开始了,因为夏林这样的人就是需要怜爱的,连她的一根头发丝都需要怜爱。雷潮想了想,觉得在这个世界配得上怜爱她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了,如果别人想怜爱她一下,那就应该马上枪毙,马上活埋,死刑立即执行!总之现在就算对面突然来个疯狂铲土车,雷潮都愿意先把她推一边去然后以身代之,相比之下,早上起来做个饭也不算什么了。
然而怎么把这种怜爱之情表达出来呢?这就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了。他刚才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但是一见到夏林本人站在身后看他,他又什么也不想表达了。
他说出口的话是,“别美了,你以为是给你做的?是我自己馋了想吃。
夏林也没说什么,转身去卫生间把脸洗干净,喝下一碗热馄饨很快出门上学去了。天气预报又失灵了,报道昨天不下雪,结果晚间又是一场大雪,走在未清理的路面上非常艰难,夏林感觉今天有点不太舒服,一种没来由,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与雪无关,通常她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预示着班级里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本来在她出门之后,雷潮还想回床上再睡一会,但是看到外面大雪初停,满院子都是蓬蓬松松的雪花,他就不想睡了。
“咪咪,快出来,我们堆个雪人玩吧。”
过了一上午,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唯一一点有趣的事情就是赵亚男给班上的一个女生起了个外号,叫国宝。国宝是熊猫,憨态可掬人人都喜欢,但憨态可掬放在女生身上就不是什么好词了,不过那女生也没生气,大家哈哈一笑就过去了。
其实赵亚男对那个女同学也没什么敌意,给人起外号就是寻个嘴头子痛快而已。如果一个人真有了什么显而易见的缺憾,她也不会拎出来讽刺的。比如她从来没有讽刺过许繁星的女里女气。
但是到了午休的时候。坏事终于还是来了,本来她吃了午饭从食堂回来,是打算在书桌上睡一会的,但是班主任过来把她叫到办公室去了,像她这样的学生去办公室只有好事没有坏事,所以他内心没什么紧张的,反而还有点高兴,那一点睡意顿时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班主任的态度很和蔼,比平时要和蔼的多,让她别站着,坐下来说话,等她坐下来,又说,“老师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是一个好学生。”
夏林点点头,这没什么好谦虚的,她确实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好学生。不过她总觉得班主任的口气神神秘秘的,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说话,而是代表着什么庞大而神秘的组织在说话,这个组织可以在明处或者在暗处默默地盯着你,审视着你,给你定性,你是好还是不好,都得它说了算。
“不过呢,老师认为你身上有一缺点,夏林,你有没有发现,你实在是太不关心班级事务了。”
这回夏林没点头,这种事不能随便承认,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话,承认了就不大好了,但她内心深处不太反对这个说法,尽管她是戴着“二道杠”长大的,一直以来都是升旗仪式上“国旗下的讲话”那个环节中提到的“老师的好帮手,同学们的好榜样”。不过这个好帮手不是她自己情愿当的,是大家按在她头上的,原因没别的,就只是因为她成绩实在太好了,其实所谓的好帮手在小学时期就是帮忙抱个作业本,这就把别的同学羡慕的不要不要的。
但是这回,想必就不是抱个作业那么简单了。
果然,接下来班主任谈到了班上有女同学谈恋爱的问题,她们和理科班的男生传情书,上课发短信,放学一起走,还手拉着手在校外到处溜达,甚至有人还和外校的男生玩到了一起。这种时候,老师是有必要在暗中培养一双眼睛的,观察着班级里的每个人,把他们的一切的异常动向都汇报上来,这个她心目中理想的眼睛,就是夏林。
这个时候,换了别人面对师长的殷殷期盼,八成会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会带着一种饱满的使命感和自豪感答应这个要求。但是夏林不是别人,夏林就是夏林,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备和是非标准,想让她听你的唯一的途径就是让她服你,如果她不服,你不管你是谁,你说什么,她都是是不会答应的。
就好比学生谈恋爱这种事,她从内心深处就认为没什么大错。裴多菲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爱情比生命还要有价值,她又凭什么把别人盛开的爱情之花摘下来揉碎呢?
另外,与之相比,告密还要更加卑鄙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