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潮的生死一线
手机响了,是夏林的电话,说自己作业写完了,问他在哪儿?他没说自己具体位置,但是让夏林去中心公园等他。
天空又飘起了小雪,中心公园里有一片长青的鱼鳞松,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松针上面,显得又清雅又别致。他俩进入一处玲珑的小亭子,亭中的石凳很凉,但在这里可以看见半池红鲤在冰面下缓慢的游动。所以他们还是决定坐了下来。
夏林说起了班主任找她做“眼睛”的事,还有周日上午要去和许繁星一起写作业的事情。
雷潮听完又露出了标志性的冷笑,“你还敢得罪班主任,也不怕她欺负你?”
“不怕啊,难道她还能把我从班级里扔出去?就算有什么不愉快,也早晚是要毕业的。”夏林也笑了一笑,不是冷笑,但和她平时文气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了。
“夏林,其实你没必要把态度搞得那么强硬,假装答应她,但什么都不做不就好了。”雷潮现在有些学会妥协了。
“那我恐怕装不像。我那个时候就是感觉心里的话非说不可,不说出来就特别难受。”
“没事,她要是真的欺负你,给你小鞋穿,我就去跟她的孩子谈谈。”
“不用你管!其实这事对我也没什么影响。我学我的习就是了。唉。其实现在对我来说,周日给许繁星补课更头疼,给他讲课特别没有成就感,你说十句,他能听懂一句就不错了。”夏林没有说自己和赵亚男交流过的事情,更没有说许繁星有可能喜欢她的事情。
“头疼?还不都是你自愿的?我都说过了,你帮助他就是为了你自己爽,显得自己多厉害一样。”
“你不许再把我说得那么阴暗!我可没有,我是真的……这个学期我连补习班都没有安排,就想省一点钱,还有……我想周末多给你玩一会儿。”
雷潮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只有雪光在他的瞳孔里倒映出别样的光芒。此时夏林就坐在他旁边,衣领处沾了一些雪花,他抬手把雪花掸掉,然后又靠近了一点,夏林没有躲开他,反而把头在他身上微微贴了一贴。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雷潮接到了一条短信,看到短信的时候他眼睛里又闪烁出了另一种光芒。
“哈哈,黄小辫又要请我抓娃娃了!”
“那是谁?”
“就过去那个到我屋里来非要跟我……的小姑娘,外号叫黄小辫,刚才我问去不去抓娃娃吧,我想去玩,你要不要一起玩?”
“不去!不会玩。”
“我可以教你,反正都是她出钱,你抓多少次都无所谓!”
“不去!”
“很好玩的……”
“不去!我回家写作业!”
“作业不是写完了吗?”
“写完了还得写!”
“好吧好吧,你写吧,晚饭你要自己吃了。”
雷潮玩到晚上九点才回来,夏林正正躺在床上看书,他门都没敲,就拎着一个毛绒熊,一个毛绒兔子,还有一个特别丑的大娃娃走了进来,还特别兴奋的往夏林的被子上面一扔。
“都是送给你的!开心吧!给你晚上搂着睡!就这个兔子,角度特别刁钻,特别难搞!我夹了十多次才弄出来……”
夏林一个晚上没跟他说话。
晚上的轻雪飞扬了一夜,次日清晨气温反而高了一些,积雪被太阳晒着,竟变得有些绵软,夏林起身默默换了衣服,他还是不太高兴,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高兴。
“你在生我的气?”雷潮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气息很弱,好像外头那些软融的雪。昨天他本来以为夏林会很开心的收下娃娃,结果夏林把他带回来这些毛绒绒的小东西全部用力的丢在了他屋里的沙发上。
“没有,我和你有什么可生气的?”
“那你还不和我讲话,你就是不喜欢我去抓娃娃,你嫉妒我娃娃抓的好。”
“对对对!我嫉妒你!你去玩吧,去和你的小姑娘玩吧!去和你的狐朋狗友玩吧!再惹出什么乱子来!我是不管你的!”
雷潮就没再出什么声音,猫在被子里默默看着夏林去厨房吃了些豆浆和糕点,然后穿上外套和鞋子就要出门。咪咪趴在地上紧张的看着他们两个,眼睛瞪得溜圆溜圆的。
“你别出去了行不行?你不在家里看书满世界瞎转悠什么?”看着夏林不声不响的扣好鞋扣,他又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要去给许繁星补课。怎么可以失约。”
“你别去了,我难受。”
“多抓几个娃娃就不会难受了!”她毫不客气的怼了一句。
刚迈出大门,她就接到了许繁星的短信,说他妈妈昨天晚上突发高烧,可能患上了流感,今天不能去报刊亭出摊了。这也就是说夏林不用去给他补课了。读完短信,夏林收起了手机,还是向院子外面走去。她今天不想在家待着。
一路上她踩着滑溜溜的积雪,影子在身后抻的又细又长,走了好久才发觉自己手指冻僵了,然后随便进了一家麻辣烫小店。
她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吃的一点也不开心,吃完以后又去了学校门口的一家小书店,过去她经常来这里消磨时光,自从搬进雷潮家就再也没来过。
就这样过了一个上午,雷潮打来了电话,她走出书店接起来……
“夏林!你怎么还不回来!你疯到哪里去了!你俩就算是搞对象也该搞完了吧!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回家!”
“你是不是神经病!你还说自己难受,骂人的时候不是很有力气吗?我回不回去用你管啊!你算我什么人啊!”夏林也喊了起来,喊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边雷潮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见她挂断了就一个接一个的打,夏林索性关了机,来了个耳不听为净。
我昨天为什么要生气呢?谁请他抓娃娃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真是……我真是……
夏林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怎么了。
在书店坐到下午两点,她重新把手机打开以后,映入眼帘的是雷潮给他的七八条短信息,从十二点零五分一直到下午一点,然后就没了声息
“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还在许繁星那里吗?”
“你不要生气了,我不和你大声说话了。”
“我不抓娃娃了。”
“对不起,夏林。”
“你在哪儿?我都和你道歉了,你回家来吧。”
“我很疼……”
夏林的目光钉子一样停留在那个“疼”字上,她不知道什么事情会让雷潮如此直白的说痛,在她的印象中,这个人一向非常耐痛。她马上给雷潮回拨了一个电话,对面没有人接,她心里就一下紧张起来。她和书店老板说了再见,就急急忙忙的跑回家去。
她一路上用自己极限的速度跑着,在雪地上差点没摔一个跟头,用钥匙打开门那一瞬间,咪咪就飞扑上来,咬住她的牛仔裤裤脚狠狠地撕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咪咪对她这么凶,雷潮的卧室里弥漫着浑浊的气息,他躺着床上昏睡着,嘴唇干裂出了细纹,枕头边都是乱七八糟的药片还有胶囊,也不知道他乱吃了多少药。夏林伸手摸了一把额头,烫的他又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喂,这怎么回事,我们快去医院。”
雷潮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动了动头,头上的汗水落在被单上,留下了一串暗灰色的印记。
夏林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来所有现金,没有带他去卫生所,而是直接叫车带他去了市医院,在车上他就已经坐不不住了,夏林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像枯水期的鱼一般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要干涸而去。
“你疼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当着他的面,雷潮就不再说疼了,也没有靠在她身上,但是他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她的手,抓的非常用力,指甲完全镶嵌在了她细嫩的皮肉之中。
夏林很疼,但她忍住了,没有出声。
雷潮刚到市医院就进了急诊室,紧接着就进了手术室,直到晚上才出来,夏林在外面签了一大堆的这个知情书那个知情书,她自己也不知道签的都是什么东西。身上带的所有钱全都变成了住院押金。
雷潮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当场就动了手术。
近些年有条件的人都去省城看病了,尤其是那些需要开刀住院的大症候,所以市里医院的病人越来越少,整个病房也就他们两个人。
雷潮的麻药劲儿还没过,在床上沉沉的睡着,苍白的脸色好像一朵枯萎的白玫瑰。夏林每隔一会儿就摸摸他的额头。医生嘱咐了要关注病人的体温变化,她现在可不敢怠慢,一切都遵照医嘱认认真真执行。
准确的说,夏林现在还是处于一种惊魂甫定的状态中,白天发生过的事情太过于惊悚,让她一想起来全身就像落叶一样颤抖。相比之下,雷潮大雨天带着一身重伤跑到他家里来那次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在急诊候诊室外面的时候,雷潮就已经彻底挺不住了,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他还是一条缺水的鱼,这时候他就基本是一条死鱼了。夏林让他躺倒在长凳上,头枕着自己的腿。他含含糊糊的问医生啥时候开止痛药。夏林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急得也没心情去听。只是安慰着说过一会就好了。
一刻钟后医生就把夏林叫去了。
“你家有大人没?”
“我就是啊,我是他妹妹。”夏林没说自己就是他的普通朋友。
“他没有父母吗?”
“没有。”
“没有其他亲属吗?”
“没有,他就我一个亲属。”夏林连连点头,显得真诚无比。
“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导致腹膜炎了。再不手术来不及了。别去省城了,就在这儿做吧。你能签字吗?”
“什么叫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就是要死人?这你不懂?都穿孔了!”
“我签我签。”
医生给的是手术知情同意书一类的文件,她来不及看就全签了,在她眼里签这玩意没什么用,知情不知情又能怎样,难道这手术还能不做吗?签完了她还请医生给刀口缝的好看点,她想起雷潮大腿上那缝的龇牙咧嘴的针脚,心里就没来由的痛了一下。
“没那技术。”医生答得倒是干脆。
听说手术两个字。雷潮当场就炸了,就好像大家不是要治疗他,而是要送他去火葬场一样,他本来以为吃点药就好了,最多打两针,没想到现在是要把他肚子切开再拿掉一块肠子。疼痛加上害怕让他在候诊室闹了起来,夏林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力气,更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怕的人居然怕手术。好在他现在闹不了几下,而且这种场景医生也见多了,很快就把他扔上了推车,他眼见挣扎无望,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塞到夏林手里,然后又不肯松手,死死把那手攥着。
夏林手里握着他刚给的卡片,被他这样一攥硌的手心要命的疼。就让他攥着吧,夏林心里想,只要肯好好手术怎么样都行。
就这样夏林一直跟着推车到了手术室门口,雷潮还不肯松开,医生白了他俩一眼说,“怎么?还难舍难分呢?你俩还想一起进去啊?”
“还能一起进去?那我们一起进去吧。”夏林还以为医生和她说真的,仰着脸问的样子特别天真。
“能什么能?让他松手!”
夏林没办法,掀开被子一角在雷潮手上掐了一下,趁他疼的手指松开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的手拿了出来。紧接着雷潮就进了手术室,一针麻药打下去就睡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夏林端详起手里这张卡片来,原来雷潮刚才给她的是一张医保卡。直到她去交住院押金的时候才知道,雷潮是一直足额缴纳社会医疗保险的。这让她心里有些动容,本来以为雷潮这种人都是过了今天不要明天,醉生梦死,刀光剑影的活到啥时候算啥时候,却不想他其实也一直在郑重安排着自己的生活。
直到半夜,雷潮的麻药劲才过,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很轻,如果没有身上这一层薄被,他可能就摇摇晃晃的飞升而去了。刀口里面仿佛有个小螳螂,一下一下的剜他肚子里鲜红的血肉和白花花的脂肪,虽然这点痛跟发病时候的腹痛比起来不是那么要紧,但他还是难受的想叫,只是嗓子里好像点了一把火,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也说不出来这病是怎么来的,好像两三天前就开始痛了,抓过娃娃后还尤其厉害的疼了一阵,他也没太往心里去。他怀疑自己好像缺少感知痛的神经,毕竟是老妈用大柴刀的刀背砍过的,历练出来也正常。但现在他知道了,不是他不知道疼,是之前疼的不够,从外往里的疼还不算疼,从里往外的疼才真叫疼。
夏林刚离开家他就疼的不行了,身体好像藏了一堆鞭炮,点燃了就炸,炸完了还点,肚子里那点零件全都给炸碎了,他很快就到了满床打滚的地步,咪咪想要靠过来,让他一胳膊抡到床下,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心里特后悔这事。
联系了夏林,对方不肯回来,短信里软话说尽了也不行,再一打电话发现发现夏林都关机了,他开始不知所措,开始胡乱找药吃,抽屉里的药全让他翻出来吃了,他也不怕后果了,他觉得毒死了也比疼死了好。但就是这样他也没想起来叫个救护车。他到底还是认为这也无非就是个肚子疼,挺挺总能过去。
然而不是什么事靠挺都能挺过去的,肚子疼和肚子疼的差别大了去了。
“你醒了。”夏林看见他醒了过来,赶紧把他头下的枕头抽走,让他去枕平卧,医生的话他都记得好像数学公式一样清清楚楚。然后又拿了棉签蘸水细细涂抹他的嘴唇。
虽然嗓子还是干渴,但是雷潮感觉自己能说话了。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夏林,我以为你能对我比别人好一点,可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你让我找不到你了。”
这句话让夏林顿时泪如泉涌,她的身体在昏暗的病房不停的颤抖着,抖得格格做响,泪水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结成一朵一朵的暗花。“确实是我不好,其实今天我没有去许繁星那里,但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心里就是莫名其妙的生气,你抓娃娃让我不开心。你说你难受我也没有信你,我刚才不停的想,如果你真的救不回来……”
“别这样说,这不是活过来了吗?”有一滴眼泪掉在了雷潮的手背上,让他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灼热,他现在一点也不生气了,甚至都不疼了,好像开一次刀换他哭一次也没什么?
“我抓娃娃让你不开心?还是我和女生抓娃娃让你不开心?”
“你这算什么问题?”夏林停止了哭泣。
“就是很重要的问题。”
“就是……”夏林也许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也许是知道了不愿意也不敢说出来。
“我就是觉得,去游戏厅挺浪费钱的,你花别人的钱,这样不好。”他最后说出来的是这样一句。
“哦,好的,以后我花自己的钱抓,我也没事了,你在旁边的床上睡一会吧,我不舒服的时候会叫你,明天是周一是不是”
明天是周一,夏林本来想说不去上课了,但是想到明早有两节重要的数学课又没有说出口。
“那我睡一会儿,你如果疼一定要告诉我。”
眼看他躺下,雷潮突然说了一句,“我为什么刚才要问你那么奇怪的问题呢?是不是打过麻药,人脑子就傻了?”
“傻了又怎么样呢?”夏林伸过手来,在他手上拍了拍,你又不考大学,那么聪明干什么!咱们两个里有我一个带脑子就够了。”
有那么一瞬间,雷潮感觉到她的手指敲在了自己的脉络上,好像在跟他订一个长长久久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