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罚
云和堂内,周冕见皇帝屏退了左右,以为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他商议,垂首等了半天,却不见皇上说话,不禁疑惑地往上瞧了瞧。
一抬头正看见皇帝沉着眸子打量他,心下一慌,拱手拜道:“皇上亲临,不知有何要紧事吩咐?”
李彦沉摸着手上的翠玉扳指转了一圈,也不打算和周冕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问道:“时堰从前和陆晚相识?”
原是问这个。
周冕想起那姑娘就想笑:“我倒与她不识,只是这姑娘仿佛是认得我的。”
李彦沉心头略惊了一下,又问:“这话怎么说?”
周冕不觉有他,老实回答:“破城那日皇上命臣把守禁城,不许放出一人,臣守了半日,从西角楼旁的宫墙底下捉住了这丫头,没曾想她却是知道臣的。”
“她同你说什么了?”
“倒没说什么,只说臣曾应允要放她出宫。”周冕说罢,又补充道,“怕不是惊吓过度,说的胡话。”
说胡话吗?
李彦沉眉峰微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周冕自幼跟着他的父亲住在老家西华,父亲死后才跟着母亲陈嬷嬷到了朔北,在此之前从未进过京城。
陆晚家在京郊平川,十三岁入宫,更不可能有机会去别的地方,这两个人能有什么渊源呢?
若说有,那就是上一世了。
李彦沉想起上一世他刚刚登基便册封宫女陆晚为贵人。一时之间,宫内宫外一片哗然,人人都道皇帝偏宠,越级晋封一个前朝宫女已然不妥,这一跃竟还是三级。
内阁劝谏的帖子堆成山,全是上书谏言劝他遵循祖制,不可越级晋封,且陆晚出身低微,又曾在明宗皇帝的后宫侍奉...诸如此类,只是他一概没理,执意禁封,并把人安置在了立雪堂。
然而当朝臣们揣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宫女陆晚,或许会凭着皇帝的这份荣宠一步登天,成为又一个杨贵妃的时候,他却再也没有踏足过立雪堂,也再没见过陆晚,只叫身边最信任的周冕替他看着。
难道这二人竟因此生出了情义?
周冕这人他最是知道,生性坦率,为人磊落,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定是那陆晚有意诱骗!这女人果真心机深沉,不是好人!说不定此番姚惜涵生病也是她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想方设法的接近周冕!
李彦沉如此想了一通,觉得自己已然离真相不远,强自将心中的愤懑平息下去,他不动声色朝周冕看了一眼,提醒道:“那丫头阴险狡猾,时堰最好离她远些。”
周冕摸了摸鼻尖颇感不以为然。
一个姑娘狡猾是狡猾了些,怎算阴险呢?看来这丫头不得皇上喜欢...
他心中正打算盘,又听皇帝说道:“我看你这院子修缮得差不多了,也该选个日子,办一场宴。你明白朕的意思。”
周冕自然明白,宴席不过是个由头,借此机会叫他们这些朔北的新贵与京城的官员多家来往而已。只是他是个武将出身,又常年待在朔北,并不习惯官场上的人情往来这等事,见皇上如此说,顿时觉得有些为难。
李彦沉瞧出他心思,笑道:“你放心,朕会派姚惜涵过来替你张罗,嬷嬷不日也该进京,有她在也不必你来自操办。”
“皇上到时也来嘛?”
“这是自然。”
周冕又动了动嘴,到底也不敢问一句陆晚来不来。
君臣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周冕将皇上送出府外,迎头看见两匹大马拴在门口有些愕然:“皇上没乘车?”
李彦沉脸上表情不变,“车架颠簸,朕坐不惯,骑马倒畅快。”
畅快倒畅快了,只是眼下怎么回去呢?
陆晚也有些无奈,她是乘马车来的,但皇帝骑马,借她个胆子也是不敢乘车的,那只能走着。走着也好,还能多看看这宫外的世界。
但李彦沉却偏不叫她如愿,侧目瞧过来问道:“会骑马吗?”
陆晚摇头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没学过…”
李彦沉又看向孙司宝,“你带她回去。”
老天爷,这我可不敢!
孙司宝料定皇帝这是生着陆晚的气,故意冷落她呢。自己现下若应下这差,等哪一日皇帝气消了,再想起今日这事儿来,八成要找他麻烦。那可是皇帝看上的女人,叫他一个太监沾了边,自己个往后还能有活路?
想到这儿,他慌忙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道:“皇上饶了奴才吧,奴才骑艺本就不佳,再带上个人,说不好人仰马翻。”边说边拿眼觑着陆晚,心道,祖宗哎,你倒是给皇上服个软,多好的机会,若是能和皇上同乘一匹马回去,打今儿起这宫里的奴才都得瞧你的脸色。
陆晚果然瞧出了孙司宝的为难,上前一步,壮着胆子说道:“公公陪皇上先回吧,奴婢走着回去。”
嘿!你瞧这人,整个一缺心眼!皇帝巴巴地跑来接人,她叫人先回?这要是换成自己,能生生气得吐出一碗血!明晃晃的偏爱,陆晚这丫头也不知道是眼瞎还是心瘸,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
这边孙司宝正替陆晚着急,那边又蹦出个不识趣的周冕。
“臣为皇上护驾。”
说话间周府的下人又牵了一匹马出来,周冕跨马而上,踱到陆晚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张明艳俏丽的脸,伸手笑道:“我带姑娘一程。”
陆晚仰头往后小退一步,浅笑拒绝:“不必劳烦大人,奴婢同她们步行回宫。”说罢瞧了瞧身后的另两个宫女。
欲擒故纵!
不远处李彦沉瞧这情形,稍一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上来!”语气不容拒绝。
我的娘哎!皇上吃味了!这得是有多爱!
孙司宝躲在马鞍子后面,嘴咧到耳后跟地偷笑起来。
陆晚却没动,她觉得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李彦沉有些不耐,寒声又说了一遍:“耳朵聋了?上来!”说罢抄腰将人抱在马上。扬鞭狠甩了一下,奔着禁城的方向去了。
陆晚一路提心吊胆,总觉得身后皇上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刀子,恨不能把她扎成个马蜂窝来。
果然一回到勤德殿,皇帝指着殿前空地头也不回说了一句:“跪在这反思!”
不消问也知道皇上说的是谁。
陆晚没什么辩驳,膝头子着地,跪得老老实实。
但她却不知道反思什么。想来想去,自己并没做错事,唯一一桩那就是出宫之前没朝皇上报备。可她也问了孙司宝的意思,宫里头当差,向来只把差事办好了就成,至于谁去办的,上头的主子通常并不在意。
她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好在皇上没赏板子,不过是跪个把时辰,她前几世练就的本事,跪上一天一夜都不带皱眉。
李彦沉罚了陆晚,独坐在暖阁临窗大炕上,又担心这丫头使什么手段,时不时就要往外瞅一眼。见人还是笔挺挺的跪着,像庙里泥塑的和尚,一时觉得她可恨,该当她求饶的时候她犯拧,让跪就跪,还跪的这么老实规矩,叫人挑不出错,越瞧越气。一时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为着心里头那点猜疑,平白无故没了分寸,失了为君的气度。转而又想起这个陆晚上辈子还是他后宫的妃嫔,就与周冕有了勾连,简直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孙司宝见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倚着赤金九龙引枕自个儿生闷气,也不敢上前去问,微一偏头给小喜子使了个眼色,又转过身。
小喜子明白他的意思,忙退出去入茶房给皇上沏茶去了。
如意云纹玉漆的茶碗揭开盖儿,皇帝皱了皱眉,又把茶碗搁了回去。小喜子吓得一颤,忙跪在地上请罪。皇上摆了摆手让他出去,胡乱翻了本《左传》,很是烦心。
耳房内姚惜涵听说皇上生了气,拖着病体急匆匆赶来,便瞧见陆晚在殿前罚跪。她瞧了一眼,也没说话,躬身弯腰往正殿里进。
人到门口就被外头的小喜子拦住了。小喜子唉哟一声,压低了声音问:“姑娘不是病了?怎这时候来了?”
姚惜涵捏着帕子,躬身笑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听说主子从周将军府回来就生了大气,我来瞧瞧。”
小喜子拦在姚惜涵身旁不敢动,低声劝她回去:“姑娘身上病着,可不兴在皇上跟前伺候。万一过了病气儿,可不是一家的责任。”说罢又笑道,“要我说,姑娘还是回去先养好身体,姑娘这份忠心,皇上自然清楚的很。”
里头孙司宝听见动静,挪步出来瞧是什么状况。一见姚惜涵,很是惊讶了一番,病成这样还敢往皇上跟前凑,忙指了左右两个小宫女叫扶她回去,一面还说着:“姚姑娘刚来,不晓得咱们宫里的规矩,往后可需得留意,皇上跟前咳嗽一声那都是罪,姑娘病成这样,哪还能能到御前伺候不是。”
姚惜涵知道他说得有理,也没别的法子,只好由人搀扶着又回去。路上忍不住朝人打听:“皇上怎生了这么大气?”
宫女老实,垂着头不敢看人,说话的声音都是怯生生的:“回姑姑的话,奴婢也不知道。只听说皇上一早下了朝就不大痛快,一个人骑马出宫把陆姑姑带回来,什么也没说只叫她跪着。”
“你是说皇上亲自去把陆晚带回来的?”
小宫女点点头。
姚惜涵想了片刻又问:“我听说先前宫里有位贵人生了重病,你可知那位贵人是谁?”
身旁的小宫女猛然一顿,忙摇头道:“这个奴婢不知。当初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宫人除了孙公公和喜公公其余都被打发了出去,没人知道里头内情。”
姚惜涵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心里却隐约觉得这个陆晚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