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
说起两年前的选秀,苏慈秋心里也是一阵的后怕。幸亏这丫头那日故意吃错东西,惹得浑身上下起疹没能选上,否则今日她就不是进宫看她,而是该去那德隆观了。若真如此,岂不折损了一颗好棋?
苏慈秋垂眸看着徐婉月,她这个女儿与徐家那个相比虽在容貌上稍逊,但若论诗书礼乐、论才情绝不输人。这样的女儿自该嫁高门权贵,为家中兄弟铺平仕途才对。
只是她这女儿读书太多,太有主张,竟然违逆父母替她选好的姻缘她不愿意,进了宫,她装病不起。
苏慈秋越想越觉生气,说话的语气不免冷淡了几分。
“我知道你听着呢。明日我和你父亲就离京了,徐家上下百十口子一起迁到安怀去,京里的宅子空着,你若有心得了空也可回去瞧瞧,若没这个心思也便罢了。左右这一趟分别,若是你争气得了皇上喜欢,日后封个贵妃,咱们还有机会再见,若是没那个福气,你父亲说了,这辈子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你是聪明人,只可惜生了个女儿身。徐家宗族但凡出一个能成器的男儿都不至于架着你往上推,你若忍心看着徐家败落下去,就继续睡。”
她话说了一通,床上的人却还是无动于衷。苏慈秋叹了口气,起身掸了掸衣裙,又看向徐婉月,“还有件事儿,不日刘家的女儿也要入宫了。堂堂内阁首辅,为着家族利益,脸面都不要了,竟然把女儿送进宫里当宫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瞧刘禾微那丫头比你豁的出去。你和她不是自小就较着劲儿?这回好了,两个人都进了宫,姐妹情深,你也该多找机会多去瞧瞧她。”
人还是睡着,苏慈秋也不再说了。一边捏着帕子擦拭眼角,一边又哭出了泪。从内室出来时已经哭红了眼,拔下手手腕上翠玉镶金的镯子塞进知沫掌心,一面说着:“好孩子,往后我们都走了,小姐身边就你一个贴心的丫鬟了,替我好好照顾她。”
知沫哭的泣涕如雨,一面点头应是。
陆晚扶着苏慈秋出门,心底也颇有些怅然,一路上把人劝了又劝。
揽月阁正厅,小丫鬟知沫伸出个脑袋左看右看,见没人留意,悄悄关了门走进内间。
“小姐,夫人走了。”
床上的徐婉月仍没动,只是眼角一滴泪缓缓滑进鬓边的发丝里。
“小姐若是不舍,去追一追吧,人还没走远...若是等出了宫,这辈子...”
徐婉月这才慢慢睁开眼,一双清水凤眸无神地望着头顶的帷幔,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像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知沫看不下去,把手中那只翠玉镯递到她面前,“小姐你瞧,夫人临走时留下的,她最爱的那只灵芝如意纹翡翠镯,可见夫人还是心疼小姐的。”
徐婉月看向那玉镯,忽然笑出了声。
那日周家府上跳湖,她是真心想死的。活着有什么趣儿呢?不过是像一个物件一样的被人送来送去。
她是徐家嫡女,小时候也是金尊玉贵,千般宠爱万般呵护的长大,可什么时候就变了呢?大约是她越长越美,越长越聪慧,而家中的兄弟却一个比一个的不成器。
世家贵族的儿女,要肩负振兴门楣的责任,往往身不由己。所以子弟不行,便只能牺牲女儿,可一个姑娘能做什么呢?大抵就是填上这一辈子去攀附别人。
要么进宫,要么嫁给忠勇公裴济,五十多岁的男人,比她祖父也没小几岁。徐婉月哪个都不想选,她不懂,家族兴旺靠的是一大家子的人齐心协力,单凭一人之力又能撑到何时?若族内子弟只想栖身于他人荫蔽之下,那没落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谁能想到呢,亲生父母竟亲自给女儿下药,把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送进别人的府邸。若不是裴济怜她才情,不愿趁人之危,恐怕她早已做了别人的继室。
可当她侥幸逃回家时,迎接她的又是什么呢?是父亲的申斥,母亲的冷语,以及兄长幼弟的算计。
这样的人生实在没什么意义,死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说到底,她没死成,还是遂了父母的心意被送进宫来了。
这几日她想了许多。于她而言,进宫说不定也是一件好事,至少脱离了父亲母亲的掌控,她不必担心哪天在睡梦里醒来,又被人送到别人的床上。
向死而生,她在死亡的边沿好像抓住了一条活路,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
徐婉月缓缓起身,坐在榻上,伸手接过知沫手中的镯子,指尖扶着那上面的雕纹,轻声漫语:“这么好的镯子,摔碎了当真可惜。”
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父亲母亲该出宫了吧。
徐婉月赤足起身,裹着单薄素衣,清冷的目光看向身旁的人:“知沫,我要再去做一场戏,你陪我吗?”
知沫点头:“小姐做什么,知沫都陪着。”
青石铺就的夹道长的看不到尽头,徐婉月身着素衣,赤足朝安定门的方向飞奔。
满头青丝散落背后,被迎面而来的风裹得如同解不开的愁绪。
远远瞧见两顶轿子离了宫门,徐婉月疾跑几步,一不留神重重摔在地上,手中那只玉镯应声而碎,断面锋利,划破掌心,在地上留下点点醒目的血迹。
知沫追到跟前,哭着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徐婉月遥望宫门外的那两顶轿子越走越远,面朝宫门深深跪拜,“女儿不孝,在此拜别父亲母亲!”
愿此生天涯永隔,不复相见!
她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短短半日宫里就传遍了消息,徐家的小姐苏醒,却没能赶得及见总督夫妇一面,在安定门前跪了半个多时辰。
赤子之心,感天动地。
孙司宝撇撇嘴,横递了小喜子一个白眼。
“要不说你蠢!你道她跪的是孝心?她这是跪给皇上瞧的!”
“师父教我。”
喜子自上回挨了打,知道师父虽恨他自作主张连累了自己,但到底还顾念着师徒情谊,没把他打死,对孙司宝越发恭敬了。
孙司宝抱着拂尘,瞅了瞅天上的雁儿。
“若真孝顺,舍不过父母兄弟,大可追出宫去。她既不是宫女,也不是娘娘,不过就是来宫里养病的,现下能一气儿从揽月阁跑到安定门,我瞧她这身子倒也不虚,禁得住京城到安怀的跋涉。”
“可你瞧她,昏迷了几日都不见醒,总督夫人过去一瞧人就醒了。还不早不晚的,等人出了宫才追上,跪在御街上不起身,跪给谁瞧?还不是跪给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们瞧,跪给皇上瞧。”
“等着瞧,说不准这一跪就跪到皇上跟前来了。”
这边话才落了音,勤德殿内就传来皇帝的声音。
“孙司宝!摆驾揽月阁!”
小喜子这回真是对他这位师父佩服的五体投地。
揽月阁正间,徐婉月匆匆梳妆,穿了一身银丝墨雪茉莉花纹衬衣,外面套着湖色花蝶纹刺绣坎肩,看上去柔柔弱弱,很叫人心软。
李彦沉眼眸微垂,看着脚下跪着的人,并不为她这一身刻意的装扮有所惜怜。
事实上他对这个徐婉月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上一世他登上皇位时偶然听人说起,御史徐哀曾有个女儿,颇有些才情,极善诗词,文章也十分出众,号称京城第一才女。只是可惜年纪轻轻死在一场大火里了。
这样的人死了确实可惜。
但他之把徐婉月带进宫却并是非有意纳她为妃。不过不忿于刘时庸敢当面算计到自己头上,又恰好知道徐哀与他两人因为选秀立后的事在暗中较劲,便顺水推舟领了徐婉月回来,压一压刘家的气焰罢了。
至于徐哀,敢在他面前耍这样拙劣的伎俩,这辈子也别想回京了。
徐婉月跪在地上,额间冷汗涔涔。她身子本就弱,又演了一场大戏,费了不少心力,此刻跪着不免摇摇欲坠,看似弱不禁风,叫人心生怜悯。
孙司宝看在眼里,倒抽了一口凉气,不免又瞥了眼不求上进的那位,心里嘀嘀咕咕的骂人。
哎哟!外头的姑娘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人还无动于衷呢!瞧这位弱柳扶风的姿态,走的怕是软娇路子,这可是俘获男人的必杀技!
心下正琢磨呢,那边皇帝果然看不下去,叫人起身了。
只是徐婉月却没动。
嘿!这人莫不是还想让皇上亲自扶她?
孙司宝下定了决心,若她还不起,哪怕自己吃点亏也要冲上前去,决不能叫这个徐婉月占了皇上便宜!
但没料到这个徐婉月比他想的还过分!头一回见皇上的面就敢跟皇上提要求!
李彦沉剑眉冷目微沉,似乎也没想到徐婉月会有这般举止,钝声问道:“你想求什么?”
“请皇上恩准臣女出入御书房。”
大胆!
狂妄!
简直痴心妄想!
孙司宝简直要骂出声了。
皇上平日里读书练字都在勤德殿冬暖阁的承文斋书房,这个徐婉月竟然妄想进承文斋?她怎么不直接进皇上的寝宫呢?
却又听徐婉月解释道:“臣女听闻景泰宫后殿的御书房藏书甚多想去瞧瞧,斗胆请皇上恩准。”
这下可把孙司宝弄糊涂了。
怎么是景泰宫的御书房,不是勤德殿的承文斋?费这么大劲请皇上过来一趟,就为求这个?莫不是欲擒故纵嘛?
不单是他,李彦沉心中也是疑惑,只不过这要求实不过分,他也不怕徐婉月耍什么花招,略一沉吟。
“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