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影中
舞台上七彩的电脑灯闪烁。
透明的纱幕上播放着美轮美奂、惟妙惟肖的全息影像。
开场音乐欢快热闹又有节奏。
主持人邢冬顶着一头新烫的麻花小卷,穿着掐腰的西装,一脸阳光灿烂的走上舞台,他熟练的找到亮灯的摄影机,眉飞色舞的说着他的开场词:“现场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以及手机和电脑前的大朋友,小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邢冬!欢迎收看XX卫视大型演歌文化访谈栏目《赴约》,本节目是由羽生制药热血康独家冠名播出,羽生制药热血康,血气足,身体好,热血康,人健康!《赴约》栏目由富瑞银行特约播出。今天是我们《赴约》的第379期节目,我们要聊一个有趣的话题——当妈以前,和当妈以后。此时此刻,我们现场来了500位妈妈,欢迎你们……”
嘴皮子利索到录制十个小时也不瓢,是邢冬当年从同期的主持人中脱颖而出的法宝,这法宝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没有失灵,他口播广告的速度和准确度只比七年前更惊人。
没错,七年。
如今,景变了,又是4D,又是全息,整的挺高大上,灯光也变得迷离,亦真亦幻间充满了电影感。
笑死人。
一个访谈节目灯光要什么电影感?两人说话都看不清对方脸,还聊个屁啊。
不过无论灯光再怎么变化,电脑灯倒是有几颗依然□□的挂在吊杆上,就好像企事业单位里最后几个要退休的老骨干,虽然风烛残年,但是手上真有茧,肚子里真有料,不像那些花里胡哨的年轻人,花拳绣腿、溜须拍马,一个个外强中干的,不值钱。
栏目的环节也增多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现场观众互动。
瞎折腾。
一个上不了热搜的栏目,搞再多花样,收视率也就那么回事。
岑音端坐在舞台下的工作区,冷眼看着舞台上的一切,这里的一切曾经如此熟悉,可是七年没来,如今,又是如此陌生。
她离开的时候事业如日中天,如今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
不过无所谓,人生嘛,万事哪能都如意,顶天只能半称心。
“我倒要看看,老天啊,你还能让我惨到什么程度。”岑音心想着。
很快第一环节就顺利的录完了。
有工作人员迅速搬上一把椅子,让邢冬坐下休息,顺便补妆。
岑音走上舞台,接过邢冬递过来的已经录完部分的手卡,将第二部分的手卡交给邢冬。
“我要修改几处,我说你写吧。”邢冬一边补妆一边眼皮也没抬的说道。
“七年前你说我写的字你看不清,笔给你,还是你自己写吧。”岑音将笔递给邢冬,说道。
邢冬没接笔,半抬着头,挑眉看着她,有点惊讶于她的态度。
“怎么?要我叫个实习生过来帮你写?台下几百观众看着呢,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用工作麦克风喊一下,就说邢冬需要有人帮他写字……”岑音离开电视台之前就和邢冬合作过几年,对于他这个表面风光,背地里不把幕后的工作人员当人的全国著名主持人,岑音向来看不顺眼。
“几年不见,更自我了。”邢冬接过笔,自己在手卡上写着什么。
岑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句话?”
岑音是北京人,邢冬是上海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俩从第一次合作,就有一种血液里的互相不服。
但她离开前是台里金牌制作人,邢冬再狂,多少也要给她几分薄面。
不过现在嘛,邢冬看了看瘦到憔悴,被各种“惨绝人寰”的流言蜚语,吹荡得出现一种飘渺之感的岑音,她现在最多算是个从头做起的实习编导,已经不需要以前的客套了。
邢冬不再理她,修改了几处手卡上的台词,准备开始录制第二个环节。
这个环节最主要的部分是和观众的互动。
邢冬看了看黑压压的台下。举起麦克风,问道:“今天我们台下坐的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朋友,刚才我们聊了很多当妈的辛苦和不易,那么接下来有趣的部分就要来了,我想问问咱们现场的姐姐妹妹们,假如有机会,想不想穿越一次?”
观众席顿时发出爆喊:“想”。
邢冬走下舞台,一边走一边和观众互动:“我看见了,这位朋友刚才说想来着。”他伸手指了指观众席中间一位中年女人,马上有工作人员将话筒递到了这个女人的手中。
邢冬问道:“您有孩子?”
中年女人:“有,三个。”
邢冬:“所以,如果可以穿越回到没有孩子的时候,你想回到什么年纪?”
中年女人想都不想答道:“五岁!”
现场顿时有不少人发出笑声。
邢冬又问:“如果可以带一样东西穿越回去,您会选什么?“
中年女人答道:“手机。”
邢冬不解地问:“为什么想带着手机,穿越回到五岁?”
中年女人一脸无奈地答道:“我得回去亲自体验体验,五岁的孩子到底为什么这么迷恋玩手机!”
观众席上爆出笑声。
邢冬露出职业的微笑,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被孩子玩手机玩出心魔了,都想穿越回去自己体验一把了。”
紧跟着他又采访了几个妈妈,忽然他心中一动,脸上不露声色的将话峰一转,说道:“不如我们把这个问题,也问一问我们的工作人员。”
邢冬一路朝着舞台工作区走来,追光师一路打着追光追着他。
岑音看着邢冬朝自己走来,她眼光一瞟,见追光将邢冬的身影打了一个剪影在舞台的景片上,他那新烫的麻花头配上他瘦长的瓜子脸,在剪影里,简直就像一盒——没有盒盖四处乱飞的鸡米花,劲爆鸡米花。
她想笑,但是下一秒,剪影上的鸡米花就找到了她面前。
“咱们来问问我们的幕后工作人员,你有孩子吧?”邢冬居然将自己的话筒举到了她脸前。
“有。”岑音看着他,回答。
他这是要唱哪出?又他娘的不按台本走,抽风似的临场发挥了?
邢冬职业的微笑着:“有没有感觉,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就失去了自我?”
岑音看着他,心说:他这是导向性采访,哪有他这么胡来的?
但是此时,摄像师几乎要将摄像机怼到她脸上拍,躲是躲不开了,她波澜不惊的回答:“失去的是独处的时间,而不是自我。”
邢冬又问:“不管怎么说,肯定还是没孩子的时候更轻松自在吧?”
岑音心中骂道:“又开始为了走流程不管不顾,还要拉上我垫背!”她冲着邢冬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声:“那是肯定的。”
邢冬就坡下驴:“所以,如果可以穿越回到没有孩子的时候,你想回到什么年纪?”
岑音想了想,答道:“二十岁吧。”
邢冬又问:“如果可以带一样东西穿越回去,你会选什么?“
岑音答不出,如今她一无所有,身无长物到让她忽然觉得轻松不少,那些身外之物,已经无足重轻。如果非要问她此时最想要什么,倒确实有一样。
她答道:“孩子吧。”
现场安静了两秒后,观众席再次爆出笑声。
邢冬也笑起来:“我们组里的导演太幽默了,问的就是你可以穿越回到没有孩子的时候,想带什么东西,结果你还是带着孩子一块回去,当妈的果然都是……”他差点脱口而出一个“贱”字,但是他一职业主持人,话到嘴边自然就拐弯了:“都是爱子如命啊。”
岑音淡淡一笑,镜头里的她素颜出镜,显得更加憔悴。
为什么想回到二十岁?
因为二十岁时,她遇到了两个男人,一个是高中同学张简凡,一个是大学同学成懿,两人都向他表白了。
她那时还感慨过,自己这是掉同学窝里了还是怎么着?
然后她选择了其中的一个交往,三年后结婚,丁克十年,生了一个孩子,孩子的父亲跟她说,放弃工作照顾家吧,因为他父母是无论如何不会过来帮她照顾孩子的,而她除了已经多病老迈的外公,父母早已离世,家中再无亲人,但是孩子小,总得有人照顾,他自己的事业肯定是不能牺牲的,只能牺牲岑音的。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看着一边吃奶一边睡得糯糯香的小女儿,岑音胸腔里的事业心,融化了一大块,剩下的部分也已经被女儿整的软绵绵,完全支撑不起她金牌制作人的黄金头衔和黄金工作量了。
于是,她辞掉工作,开始了全职在家相夫教子的日子。
又过了七年,她离婚了。
男方出轨,起诉的她。
法庭上,因为没有工作,没有稳定收入,又没有家人帮她抚养孩子,她被法官判定不适宜抚养女儿,她带了七年几乎形影不离的女儿,从此以后,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了!
早已经开始转移财产的前夫,在律师的帮助下,什么也没留给她,于是,如今她40岁,房子、车子、票子,一无所有,她视若生命的孩子,最多一周见一次,还不见得每次都能见到。17年的婚姻,对她而言,不过像走过死荫的幽谷。
如果不是她当年带过的小助理小玉帮她,她连工作都找不到,就算找到的这份工作,也只能是从头做起。
从头做起是什么意思?
从写简历开始,然后在一众后辈的注视中,和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年轻人一起面试、复试、考核,最终,靠着小玉的“上下打点”,在这个被万人嫌弃的年纪,岑音终于脱颖而出,成功晋级,重新做起了——实习生。
然后在她重新踏进台里大门的那一刻,各种流言、议论、小道消息如头皮屑一般,被头发一甩,纷飞而出:“岑音被净身出户了你知道吗?”“听说孩子也没判给她。”“活该,让她以前那么拽。”“你知道她现在做什么吗?实习生!”“听说她前夫富的流油,居然连一处房产都没给她。”“她这是在婚姻里混得有多惨?”
岑音倒是心平气和,因为她真实的生活远比这些流言更惨。
第二个环节的互动也结束了。
又有工作人员一路小跑送上椅子。
邢冬依旧坐在舞台中间补妆。
岑音本想尽量少的和邢冬打交道,想让小玉去换他的手卡,没成想,邢冬却先张口叫她:“岑音,你过来一下。”
准没好事。
岑音走上舞台,来到邢冬身边,站好,看他。
邢冬的椅子有点低,他抬头看了看岑音,说了句:“你蹲下点,这样太高了,不好交流。”
岑音蹲下身体。
七年前,他俩交流时,邢冬会喊自己的助理:“快,给岑老师搬一把椅子。”
七年后,他说:“你蹲下点。”
现实和咖啡其实没什么分别,都是越纯粹,越让人清醒。
邢冬说道:“你第三个环节的设计实在差劲,节目进行到这会,你不觉得应该再进入一个高潮了吗?现在聊孩子,谁愿意听?”
一期做妈妈的节目,不聊孩子,合理吗?再说,你有意见,十四个小时的录前会上,怎么没见你说?现在就咱俩,你又开始作妖?
但是这些话岑音没说出口,她平静的回答:“做妈妈们的节目,聊孩子,才有故事。”
“故事可以后面再聊,现在应该进歌了!去,告诉组里,让唱歌的小演员先唱。”
“小演员们还在化妆,这会没办法候场。”岑音心平气和的解释。
“那舞呢?那支产后舞,现在跳。”邢冬语气渐冷。
“舞蹈也在换服装,按流程她们应该是最后一个环节的节目。”岑音看着邢冬,想找找他那欠揍的脸上,有没有写着什么没事找事的正当理由。
邢冬有点急了:“让你调整就调整,哪那么多废话?”
岑音了解他,他就是站累了,想多休息,于是她用对讲机在全组的公共频道里说了句:“邢冬累了,想休息。”
邢冬:“你!”
邢冬气得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的瞪着还蹲在地上的岑音。
岑音顺势抬头看向邢冬的脸,忽然她脸色一变。
就见邢冬头顶,一颗老式电脑灯,正摇摇欲坠的前后晃动,岑音刚想出声提醒他,就见那颗电脑灯忽然一坠,最后挂在吊杆上的一截零件也松开了桎梏,电脑灯连着电线,打着火星,瞬间落下,方位正对着邢冬和岑音所在的地方。
岑音愣了一瞬,而后她猛的站起身,用力一推面前的邢冬。
邢冬不明所以,被她这一推,一下仰倒在椅子上,椅子紧跟着向后翻倒,邢冬直接来了个屁股坐头,大头朝下的向后摔去,那姿势,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眼睛本来就大,此时气得瞪了溜圆,他人躺在地上,还没起身就要破口大骂。
可是下一秒,他和现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一颗巨大的电脑灯落了下来,岑音因为推开了邢冬,已经没有时间再让自己退开,就听——
嘭!
一声巨响。
岑音的头和坠落的电脑灯来了一个火星撞地球,角度不偏不倚刚刚好,速度力道也宛若计算好的一样。
被砸中的岑音,哼都没哼一声,直直倒在地上,鲜血瞬间殷红了舞台的地面。
“这下,节目可以上热搜了!”这是岑音被砸的瞬间,心中蹦出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