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冶的诞生
大部分人,都不能说是坏人。
他们只是害怕,本能地害怕。
跟恐怖谷效应类似,人在看到残缺的人或者畸形儿时,通常比同情怜惜更先涌现的感觉是不适——对不健康的不适。
这种不适无关教养,只是人的自我投射,他们会下意识地把自己代入,想象这些残缺或畸形是怎样的遭遇、怎样的感觉、怎样的痛苦。
这就会带来恐惧,带来回避。
被回避,是赵方前十六年的主要日常。
大人们会回避、大人会告诫孩子们回避。他们未必不知道天生的畸形不会传染,但大家觉得倒霉,怕自己也沾染上这样的霉运。
他从小就得不到按抚、互动、教育,没人记得他几岁会说话,他的肢体很笨拙,精细动作很落后,思维很迟钝……总之一切一切的生长发育,都没有达到那个年纪该有的程度。
他能上学,是因为义务教育是每个公民的权利……和义务。
回避、忽视、无视。
他像没有人看得到的孤魂野鬼,每天在世间游荡。
好在他愚笨,不会思考太多,虽然感觉孤独,但有个住所,有奶奶,不至于饿死冻死,那就能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有人看见了他。
他被抓到那个人面前,她身边的人问他为什么不男不女。
他再蠢笨,也在奶奶的咒骂声中知道自己跟常人的区别,也知道自己的不同对于常人来说是不幸和羞耻,他不愿意展现,尤其是在这个人面前。
为什么尤其是这个人?
不知道,但他就是不愿意。
不过,就算这并不值得怀念的初遇,他也依然感激。
赵方很少做梦,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会想象,也不会回忆——他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一方面是脑子不好使,另一方面是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大部分时间他的脑子都是空空的,可能心理活动少,梦就少。
但是她出现以后,他开始会回忆,会做梦。
时至今日他也还是会梦到趴在地上写数学作业,她走过来蹲下,然后给他讲题的那个场景。
白天想,夜里想;清醒时想,睡梦中想。
他甚至庆幸继母带给他的流离失所,每次被她喊住的瞬间都像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她带着他去人群聚集的地方,沾染人气,喝奶茶、吃零食、打游戏。
她给他讲题,会因为他笨而发脾气,会抱怨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笨的人,这令他很紧张,比被老师骂还紧张,可他就是无可救药地笨,越紧张,越想不出怎么做。
但他又不难受,他知道她不是因为无法摆脱他而发泄,她天天带着他,教他,是希望他好。
有个人希望他好。
于是他从孤魂野鬼,开始逐渐变成人。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多少,甚至她走的时候都没有跟他告别。
那天她没出现,他去楼下守着,左一天,右一天,他才知道人离开了。
意识到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的一刻,从未有过的感受侵蚀了他,无法言说,那种带有实感的难受拉扯着腹腔里的脏器往下坠,像要将他掏空。
身体怎么会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如此煎熬?疼痛难忍。
好在,在他痛死前她又回来了。
但是带着不悦和阴霾。
她不开心,很不开心。
她为什么不开心?她要怎样才能开心?
他想不出来,也问不出来,只能守着她。
有天放学,他在去找她的路上被拖进厕所欺凌,她冲进来,按着人就打。
相比几个男生,她形单影只又纤瘦,但她把几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拖着最人高马大的那个下楼,去到操场上,疯了一样继续打骂。
大家都围着她,老师上去拉她阻止她,却被她挣脱挥开。
知道事情经过的同学跟周围的人诉说,大家先看他,又看她,窃窃私语,带着吃惊和讶异。
但他已无暇关注那些,只能愣愣地盯着被几个老师联手制住的她,胸腔里擂起重鼓,锤得他全身发麻。
她嘶吼、挣扎,然后渐渐平静,在人群中搜寻他。
与那双赤红的双眼相对时,他心鼓擂破,僵麻的身躯被奔涌的热血润活——
他注定要为她奉献一切。
他希望、渴望、盼望为她付出一切,躯壳、灵魂,什么都可以。
所以他在那个浴缸里躺下,任她为所欲为。
从无人在意死活到毫无保留地被掌控,于他而言就是地狱到天堂的区别。
可他的痛苦结束了,她的却没有。
她不断用伤害身体的方式掩盖内心的痛苦,却在发泄过后承受双重折磨。
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做?
希望所有不如她意的事都不要发生,希望所有伤害她的人都消失……希望……希望……希望都是奢望。
她终要自己挣脱困境,而不是靠祈祷求生。
这一次,她郑重向他告别,她说她会回来找他,一定会,在她回来之前,他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她交代了很多,安排了很多,写在一个小本子上放在他手里。
她说她还是不够有能力,不够成熟,否则她会带他一起走,不过没关系,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做到了。
他相信她。
命运的齿轮永远向前,他亦不能原地等待少女的垂怜。
她给他留下一大笔钱,由她的外婆保管,根据他的需要提供给他。
那个极度溺爱孙女的老人坐在对面,向身边撒娇卖痴的少女一遍又一遍地承诺保证她会看顾他、会把钱给他用、会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帮助他。
他是少女选中的人,所以即使在意许多,她也会选择他。
独一份的宠爱,在女孩的坚持下匀向他。
上天眷顾,他这样的人竟有新人生。
不仅完成义务教育,他还考上了普通高中,学校一般,但于他而言已是奇迹,女孩在地球的另一端表扬他,并说会给他一个惊喜。
然而隔天傍晚,走上楼梯的他听到对门传来哀嚎声。
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她死了。
她的外婆去葬礼时特意叫上他。
“她最喜欢你了,临走前还要我照看你,说等她回来找你,你去见见她,让她走得开心一点。”
老人呜呜的哀咽声隔着一层玻璃罩子,朦朦胧胧地回荡在他耳边。
整个过程他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好像又变成了鬼。
他见到她的母亲和父亲,还有一个大点的青年。
他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跟她有三四分相像,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得意,装都不装出一丝难过。
他是谁?
闲聊的宾客很快就给出答案——
“……要不说是元配呢,叫这大儿子来给小的添堵吗?加上这个,大大小小都让她弄死三个了,姓戚的也真能忍。”
“不忍怎么样?他能继承戚家靠的不还是他老婆娘家,还能给他老婆弄死?”
“一个男人,混到自己的种都留不住,也够窝囊的。”
“听说这个是被弄的都吸上了,去药贩子老窝偷药,被药贩子……”
……
他愣愣地听着,思考这些对话的意思——
她是被人害死的?
她是被人害死的?!
僵硬的大脑此刻运转起来。
相处许久,她的家庭情况他自然知道——不出现的父亲,战战兢兢的母亲,以及那位充满压迫感的夫人。
她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普通的丈夫和妻子,她的出生是背叛、欺骗、懦弱、强迫综合的结果。
“事实是,我就是被唾弃的存在。”她离开前对他说,少女不可一世的狂傲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稚嫩脆弱。
“如果我远远地离开,远到没有人知道我的出身,也不会有人天然仇视我,会不会好一点?妈妈也不用担惊受怕……
“放心吧,靠我自己也可以的。等我长大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再辖制我,我们会自由的。”她笃定地说。
……为什么?
她明明都离开了,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她还是死了?
她非得死吗?
难道她从出生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他和她,他们,真的生来背负罪孽,所以必要过惨痛、惊惶、无望的人生吗?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哀恸和愤怒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他找到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男人,那人甚至还举杯与人相碰。
他要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
为太阳的陨落,为美梦的破碎——
杀了他!
他抓起餐刀就要冲过去,却突然被人从后面勒住脖子拖走。
一个男人把他放倒在角落,笑着对他说:“这个刀只能切熟肉,杀不死人的。”
“你想报仇,我可以帮你。”
从此,他又变回浑浑噩噩,行尸走肉的样子。
别人安排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安排他学什么就学什么。
他很少看镜子里的自己,他早就认不出来了。
或许在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他也死了。
如果不是为了获得机会,他根本记不得自己遇见了多少人,被多少人碰过。
在依照那人的指示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后,他终于得以接近她同父异母的那个哥哥。
啊。
这就是获得世间一切允许而诞生并成长的人吗?
他日子过得可真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光无限。
而他年轻聪颖的爱人,却被□□打得血肉模糊,长眠异乡。
这样惨烈的现实,要他如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