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之人(三)
周夷自是对最近的许宸奕觉得意外,楚檀汐自从崔长青被发配陲南之后没几日,她几乎是日日都在让落虹院的那位伴驾。
而许宸奕,以前因为楚檀汐一点点的分心就记得上蹿下跳的人,最近却是毫不在意一般,除了看书写字便是辅佐小皇帝,俨然没了过往的醋意弥漫。
不正常,这两人太不正常了。
周夷这位“百晓生”自然是嗅到了八卦的味道,顺着味就找到了许宸奕。
“我听闻娘娘过几日要和杨珏一同出宫,你可知晓此事?”周夷手上拿了卷书,心却没在书上面。
许宸奕点点头,未曾多言。
“你不急吗?我都替你急!”周夷一把扔下手中的书拍案而起。
“你急什么?”许宸奕抬眸瞥了一眼人,自是有些不解。
“前不久你还说要让娘娘回心转意,如今便不作为了?我其实真的很好奇陛下你能回来的缘故……”周夷泄了气,指望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难上加难。
“不必心急,她如今偏爱杨珏我是知晓的,不过她自由决断我又何苦着急。”
周夷能从他的脸上看出心情很好,太奇怪了……
是日,楚檀汐便装出宫,许宸奕亦前来香颂,他刚想扶着人上马车,就被突然冒出来的杨珏截了胡。
许宸奕愣是看着一双白皙的手先他一步搀扶住了楚檀汐,一瞬间的错愕,男人说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楚檀汐握紧那只手后本能地在许宸奕和杨珏之间打量了一会视线,却没有什么表态。倒是杨珏,仍旧恭顺地向许宸奕垂眸颔首一番,许宸奕心中发堵,默默将手背在身后,尚未行礼便转身告辞。
“娘娘……我可是做错了?”杨珏明知故问。
楚檀汐心情复杂,杨珏的小把戏在她这位上一届的宫斗冠军面前眼前未免低劣,但女人任就笑了笑。
“不怪你,是他脾气古怪。上车吧。”她浅浅一笑,却在背过杨珏之时收敛了脸色。
此行出宫要去德胜酒楼见一人。
江家,江瑜瑾。
也是那位和她楚檀汐算得上青梅竹马的人物。
楚檀汐许久不曾见过这人了,上一次江瑜瑾请求再见她面还停留在许宸奕驾崩不久之后。
马车颠簸,楚檀汐的思绪却一时间被迁回了儿时。
——
上京的雨季总是格外的多,独独有一年,在楚檀汐记忆里,是雨最大的时候。
十多年前,楚家夫人薨逝,楚家上上下下挂满了白幡,哭声不绝入耳,人群中哭得最伤心的便数楚家大小姐,楚檀汐。
那时她尚未到豆蔻年华,便失去了生母,母亲临死前最不放心的便是她,曾在病榻前拉着她的手,双目凝视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女孩啜泣着,看着母亲苍白的脸以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母亲拉着她的手放在了一旁江瑜瑾的手上,看看楚檀汐又看看少年老成的江瑜瑾,终是未留一字,那手便松开了。
楚檀汐一时间眼泪决堤,松开了江瑜瑾的手扑在母亲身上嚎啕大哭。
“檀溪妹妹,好好哭一场吧,我陪着你。”江瑜瑾道,他再次牵起女孩的手给她力量与陪伴,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肩。
江瑜瑾是她母亲给楚檀汐临终前定下的娃娃亲,江瑜瑾长她一岁,为人聪慧,稳重老成,是楚母看来唯一值得托付的人。
至少那时,楚檀汐也这么觉得。
好景不长好景不长,楚檀汐的父亲意外被一勾栏女子缠上,不得已立了一位继室,也就是刘氏。她为人泼辣、带着风尘气息甚是会胡搅蛮缠,就连楚父亦拿这人毫无办法。
楚檀汐没少在她手下吃亏,刘氏惯用伎俩便是在勾栏瓦舍学得那一套,若是谁不听话,便关到柴房里面,钉死门窗,不送吃喝不送碳火。
这种素来用以下人奴婢的卑贱手法,却总是会在楚父离府之时,落在她这位嫡小姐身上。
“我错了......楚夫人,檀溪知错了......”
对黑暗和幽闭的恐惧,让幼年丧母的女孩格外无助,楚檀汐无数次地无力拍打着门窗,一次次地屈服在这个寄居在她家中的蛀虫母子,以至于愈发对刘氏顺从……
而在那一段难以启齿的日子,江瑜瑾却无法救她分毫。
楚檀汐找他哭诉,江瑜瑾闻之,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隐忍却又无奈,只能皱着眉头道:“檀溪妹妹,你且再忍上一忍……等到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我答应了楚夫人,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当时,她也只认为,只要熬了过去,以后嫁给了江哥哥,就不会再这样了……
这一忍,便忍到了两家婚姻作废,她因为父亲触了天子逆鳞,却要被那可恨的刘氏拿自己保全她的侄女,竟然主动把她献给一个暴君。
楚檀汐当时唯一想到的便是江瑜瑾,只有他可以救自己于水火,却换来他的一封书信。
“檀溪妹妹,圣命难违,与我而言檀溪妹妹也只是妹妹而已,既然无法身为夫君相户,但我永远是你的兄长。”
楚檀汐看到时,几乎颤抖,她不信江瑜瑾是如此薄情之人,甚至为此收拾好了行囊,在此修书告知:只要他还愿意带她离开,天涯海角从此便只他们二人。
可是,那晚楚檀汐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江瑜瑾还是没有来,等到子时他仍旧没来的时候,楚檀汐才认识到了自己是多么可笑。
她拿出书信,亲手点燃了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那晚,桃花灼灼开得是那般夺目耀眼,这片承载了她和江瑜瑾的童年之地随着灰烬一点点消弭。
楚檀汐进宫前学会的第一课,便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以至于到现在,所有人还是告诉她,要和过去做个告别......
刘氏带着楚家的人很快找到了楚檀汐,这一次她没有跑,反而一言不发顺从地回了宅邸。
因着要入宫的原有,刘氏难免不好再苛待于她,却还是用阴阳怪气的口吻告知:“别再想你那个娃娃亲了,江家早就告诉我们了,他是江家独子,以后是要考取功名,扛起整个江家的,断然不会陪着你胡闹的。”
楚檀汐闻言慌了神,两小无猜的感情终究抵不过世俗功名,他自有他要背负的,又怎么会管楚檀汐她的死活。
是啊,从来都只是檀溪妹妹,他也确实把兄长的责任做的极好。
刘氏走后,楚檀汐认命了。
”那就祝他江瑜瑾官运亨通,平安顺遂。”
——
“娘娘,娘娘?”杨珏微微唤醒人,楚檀汐这才被叫醒。
她复又看向眼前这个和江瑜瑾三分像的少年。原以为这几年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意气用事,想试一试,江瑜瑾心里可还有她这个檀溪妹妹。
“娘娘在想什么?”
“一位故人。”楚檀汐偏头,她不知道自己心里对江瑜瑾到底是儿时情谊多一些,还是少年失望多一点。
杨珏自然清楚楚檀汐在想谁。
“娘娘,杨珏说过,从不后悔成为娘娘眼中的谁,任何人都好,只要娘娘让杨珏在身材侧便好。”
杨珏微微一笑,每一个神情都是观察过江瑜瑾许久才做到的相似,他捧着楚檀汐的手,凝视着楚檀汐的眸子。
楚檀汐不信这人这般无欲无求,但她不会戳破。
她还要见一见江瑜瑾的。
杨珏心中亦不是这般所想,但他不会坦白。
他还没有超过江瑜瑾。
楚檀汐先江瑜瑾一步到德胜酒楼,她静默倚在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百姓,直到看到熟悉的江家马车。
“你知道该如何办吧?”楚檀汐瞥向杨珏。
杨珏微微颔首,自是乖巧上了床榻。逢场作戏他很是擅长,能让江瑜瑾心如刀割,他更是求之不得。
楚檀汐熟稔地摘下头上的发钗,三千青丝散落而下,她坐在床边,听着门口的动静,握着簪子地手却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女人微微咬唇,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江瑜瑾后悔,想要儿时的他真的意识到当初的放弃是个错误。
她早就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了。
只是,楚檀汐还是奢望过,能回到儿时,成为最一开始那个天真烂漫的楚檀汐。
门口轻扣三声,“进来吧。”楚檀汐隔着屏风自是看见一抹白色身影进入房间合上了门。
楚檀汐起身,整理身上的衣服,以至于让它们看起来像是荒唐过后一般。
她半倚在屏风旁,看着眼前一身白衣、携风尘而来的男子。
许久未见,楚檀汐想过许多开场词,如今却只是沉默地看着江瑜瑾。
江瑜瑾身上仍旧妥贴干净,和楚檀汐少年时那干净利落的少年郎记忆一般无二,他亦一言不发,只是微微咬唇,在目睹楚檀汐凌乱衣衫的刹那,自是由微微惊诧一刻便收敛了目光,守着臣子的礼节。
他哽咽一瞬,在经过巨大挣扎后,终是开了口:“……微臣,见过娘娘。”
楚檀汐顿时自觉好笑,她没有从江瑜瑾的细枝末节上发现一点对自己愠恼、对过去的愧疚,终是她企图报复却成了跳梁小丑。
“江会元坐吧。江明年开春,便又是一年殿试,大好前程,近在咫尺,何苦于这重要之时,求见哀家?”
楚檀汐知他天资聪慧,但却在当年会试结束之时,他并未出席殿试擢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连中三元”的头衔,更是惹来了许宸奕的暴怒。
她虽不知为何江瑜瑾当初为了家族宁愿放弃她,却没有参加决定江家命运的殿试。她亦想再见他一面,却被许宸奕知晓,为了免除江瑜瑾的罪责,楚檀汐抵着许宸奕的暴怒为他求情。
但当楚檀汐再见江瑜瑾时,他对自己的毫无反应,才让楚檀汐知晓,当年往昔,终究是自己一人的心甘情愿。
江瑜瑾素来善于隐忍,他面对楚檀汐,其实早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答复她的疑问。
“此次一来,是为大殿之上,祖父的对娘娘的无礼,赔个不是。”
他俯身行礼,一缕发丝从肩头滑落,江瑜瑾没有抬头,眼神亦不敢直面对面红裙的女子,只要楚檀汐没有开口,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江瑜瑾是乐意的,可以说,他江瑜瑾此生没有愧对任何人,只愧对楚檀汐,所以,只要是她楚檀汐,无论怎么为难他,他都甘之如饴。
这是他江瑜瑾应得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