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二人避着巡侍,放轻步子来到一处院子,陈霜凌早些时候就瞄住这了,偏僻却又华丽,没有人住,但每日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从腰间摸出火折子点上,红绫只当是她要进门,主动上前尝试将门推开,又被陈霜凌阻止。
红绫不解,也不问,她站在原地,看陈霜凌将火折子转到左手,而空出来的右手则在袖中抖搂出几张暗黄色纸钱。
火光闪灼,照在陈霜凌的侧脸,她不自觉蹙着眉,手指分外灵活地将一张纸钱叠成小小的方块。
“在沈府容易被发现,便先叠成这样小的。”她念叨着,用二三指夹住小纸钱,然后把火折子凑上去,纸钱登时被点燃,倒映在陈霜凌的瞳孔中,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这是在……烧纸?
红绫略有些生硬地搬出曾经背诵的客套内容:“姑娘不必感怀,人死了,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她确实不善言辞,叶岑潇也不擅,但她作为侍奉主子的人怎么能不多着想?于是曾经特意买了本册子,专门学习话术。
如今确实是背下来了,可每个好句子由她嘴里讲出来,总是那样奇怪,就好像看人死了,嘴上说节哀,实则心里还冷笑一般。
但红绫不会冷笑。
“我不是为白愈烧的。”纸钱湮灭,化成余烬落在地上。
红绫沉默,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句式面对这意料之外的话。
“说到底,应该是我为今日那个小姑娘烧的,虽然听起来没有必要,毕竟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白愈,只是他突然离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之间可能更像亲人,他照顾我是出于责任,和旁的亲兄妹并无不同。”
“我们很小就认识了,”她顿了顿,还是道,“不记得什么时候,总之年头数不清。”
“你,或者说是任何人,大概都会对我莫名其妙的做法和语言感到不理解,除了我与他之外,再也没有人体会过那些年的情谊。”
她一面烧着,一面又叹气:“我大概也不是为小姑娘烧的,实话说,这么久以来我的性格似乎都处于不自然的状态,大概是我还无法真正面对当下发生的境遇。”
“今日沈知荇故意问我关于秦时安的问题,也是故意引导小姑娘对我说这种话,大家都在胡诌,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合理,段绪年站在那就可以评判所有事实。”
“我挑明了我所知道的信息,也就是段绪年断臂杀人,将事实抛给她,她自然也知道我的意向,于是杀了小姑娘,作为我与她之间友好的标识。”
“标识是一根簪子,是一具尸体,是一条命,但综合起来,也不过了了。”
“我并不是在为她的命运而感到悲哀,或许有一点。但更多原因,是我从没设想过我会成为那个将他人命运玩弄在瞬息之间的人。”
无论是白愈、叶岑潇,沈家和那个戴簪子的小姑娘,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毫无预兆地,你失去一切了。
她不得不烧掉从前留恋的所有事。
纸钱一张接着一张,红绫看不明白陈霜凌的神情,良久才试探道:“姑娘现在好像,不太正常?”
陈霜凌笑着摇摇头,心底忽然冒出一个用火烧毁一切的冲动,她甚至准备开始动作,又堪堪停下,想了想,她确实有必要改变。
陈霜凌吹灭火折子,踩在一地灰烬上,冲红绫妩媚笑道:“好了,回去吧,今夜之事,希望你不要告诉叶岑潇。”
*
云舒做了个梦,她梦见天很高,云很蓝,姑娘拉着她和红绫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跑,绯红色衣角掀起尘埃。
她们跑了很久,很久,却谁也没觉得累,可下一瞬,陈霜凌回头了,梦里的人看不清脸,只有颜色灼灼的衣袂飘飘,陈霜凌身上的衣裙越来越红,很快有了血色。
倏然,她们离自己好远,像是硬生生被撕扯扭曲到了空间的另一边。
二人依旧牵着个女孩,云舒觉得像自己,又觉得不是自己,她在一个无法言喻的第三视角看着这一切,视线明明灭灭,一晃神,才发觉天上挂着的,竟是一轮月亮,月亮残破着,也渗出血来。
云舒惊醒,猛一起身,腿麻了,结结实实又摔一跤,额头狠狠磕在泥土里,她顾不及擦,撑着手抬头。
天是暗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身边没有陈霜凌,没有那个姑娘,只有一盏泛着幽幽荧光的灯。
她心神不定,蹬了蹬腿试图恢复些知觉。
梦不可怕,却诡异至极。
等云舒缓过劲儿来,望着空荡荡的院子,才突然惊觉——
红绫呢?
扭头再往窗上一扒拉,陈霜凌居然也失踪了。
许是方才噩梦的缘故,她现在脑中混沌一片,顾不得其他,疯了似的转头就往院子外头跑,两脚哒哒踏着地,也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只知道死命穿梭在府中小路层层的树叶丛中。
她此时发现此时的沈家,像个吞噬人的无底洞。
不晓得过了多久,实在是没了力气,腿软,人也险些晕过去,冷不丁被一双手抓住胳膊,她才勉强支撑着那人没向后倒。
对方身量修长,比云舒高了不止一个头,月光模糊了他的容颜,看不大真切,云舒努力睁大眼,喘着气试探:“沈公子?”
对方似乎“嗯”了一声,才松开云舒的小臂。
云舒清醒些许,想为刚才的莽撞做个解释,沈择清倒是率先提醒:“别乱跑。”随后转身离开,似乎在这静谧的夜色中还有很多要紧事得做。
她呆呆应了两声,不得不迈开脚步僵硬往回走。
直到凭借记忆找回院子,居然看见红绫依旧靠在门上,与之前无异。
“见了鬼了。”云舒嘟囔。
红绫撑开眼皮,见是她回来,冷声问:“上哪儿去了?”
云舒没搭理,转而将脸向窗子上贴,床榻上有人影隐隐绰绰,才堪堪回头:“你们方才怎么都不见了?”
月光甫一往红绫面上一照,阴森森的骇人。
“我方才还见着大公子了。”云舒见红绫没回话,继续道。
红绫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思考。
“这件事等明个儿姑娘醒了再说。”她下了结论。
云舒点点头,又突然不着边际开口:“府中守夜不是不让说话吗?”
红绫:“…………”
*
房内,陈霜凌靠着桌案,看角落里的两个人。
段绪年手腕处绑着条粗麻绳,绳索蜿蜿蜒蜒如蟒蛇一般绕在一个分外健壮男人的脖颈处,男人匍匐着,像狗。
案台上点着盈盈的香,香味不太浓,应该是段绪年为她留的余地。
“我的心情不太美好,段绪年,这样晚的时间,有何贵干?”
段绪年拽着绳子:“你不是说,你不做奴婢吗?怎么还跟了叶岑潇?”
“嗯。”
“我今日来,就是同你说最后一次,到我身边来,我想要的东西,没有要不到的。”
“嗯。”
“……你不要觉得自己很重要,我想毁了你,随时都可以,所以请你听我的话。”
“知道了,你现在该干嘛干嘛去,我真的很烦。”
大概是发现陈霜凌的语气并不友善,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挣扎着想往前扑,段绪年几时勒紧绳索,男人嘶吼两声,歪倒在地,整张面孔显露出来,陈霜凌搭一眼,便能瞧见不似常人的五官。
段绪年做事一向不考虑后果,为了好奇心给人喂点什么不该喂的也正常。
蜡烛不很亮,灯光幽幽昏昏的,一排铜制蜡烛架拖着三寸暗色石蜡都照不完整间屋子。
陈霜凌把随身带的不知名草叶扔嘴里嚼了嚼,顿时,一股凉意从头至脚漫延开来,像是一缕北风直接贯通整个人,还要冲破头顶,刺激得脊背发颤。
她阖了阖眸,酝酿一番,才长舒一口气,现在脑子已经清醒很多,鼻腔里充斥的凉爽刺鼻的味道,熏得她不受熏香中药物的影响。
陈霜凌半晌才睁眼,自然地掂量两下那方砚台。
砚台已经开过锋,质地温润却极其有分量,她摩挲着砚面十分,坚硬却没有想象中的冰寒,一看便是上好的物品。
段绪年应当是在纠结,陈霜凌又抖搂出随身藏着的烟杆子,向烟斗里塞了些烟草,咬着却不急着烧,反而是随心所欲地踮起脚,半坐在桌上,一条长腿轻轻点地,支在地板上,而另一条则在红裙勾勒下若有若无地轻微晃荡,慵懒而散漫。
屋角蜡烛跳跃,映在墙面,投出巨大的阴影,黑暗与光明交汇,陈霜凌倚在其中吞云吐雾,面色不甚分明。
段绪年慢慢松开手。
“杀了她。”
未等地上的人动作,陈霜凌隐匿于黑暗之中的那只撑在桌案上的右手,已经悄然拾住一块硬物。
“嘭——”一声。
男人忽然觉得额上剧烈疼痛,只见陈霜凌踮在地上的右腿轻轻一借力,整个人轻巧跃起,给了他当头一砚,一丝血像猩红黏稠的小蛇一般从额头伤处爬下。
趁着男人被砸得来不及反应,陈霜凌左手又死扣住他的脖颈,顺手一带欲倾其于地面,自己也顺势欺身压下,右手动作不断,还未等对方呼痛,四四方方的砚台便朝着人毫无余力地砸,一下,又一下……
以至于每砸一次,都有大量鲜血喷射到陈霜凌脸上、衣物上。
铁锈味堵在她的鼻腔,让人想迫不及待大口呼吸,可一呼吸,又满是恶心透了的腥气。
黏黏糊糊的液体与原先通气刺鼻的薄荷味混杂在一起,□□的痛苦与那一抹呼吸不畅却因为疯狂而产生的一丝快感充斥陈霜凌的大脑,几乎要吞噬她所有理智,男人早已没了生息,她却还乐此不疲。
也许段绪年给她过什么警告,但她已然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