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外面嘈杂,陈霜凌谨慎地掀开帘子,入眼的是小骗子那澄澈的双眸,她双手托着枣儿,举过头顶,塞给陈霜凌。
枣儿懵懵懂懂地看着小骗子,两双明亮的眼睛相互勾连,粹出的光都是纯净的。
小骗子对陈霜凌说:
“那盒胭脂,是我送的。”
“枣儿只是我收养的流浪猫。”
“我也不是流浪的孩子。”
“对不起,姐姐,我叫谢小小。”
马车内阒寂。
“怎么了?”陈霜凌抱着猫,捏捏她的脸。
谢小小深深凝着枣儿,转头向山奔去。
“我是谢家女——”
瘦弱的身体爆发出力量,震得周遭空气停滞,山匪顷刻之间向谢小小堆去,将她淹没。
“原先此地县令,姓谢,与山匪交战时落伤,不久后病故,山匪同样损失不小。”白愈靠着马车,如是道来。
原来总说与山匪有仇的官府,是谢小小,纵然此时她牺牲自己,也不一定能换得旁人平安。
枣儿倏然从陈霜凌怀中跳出,在崎岖的路上穿梭,很快被疾奔的人踩碎。
身躯被埋在人群里,蜿蜒的血水如小蛇般流淌,一条微小的生灵如此悄无声息地逝去。
陈霜凌半截身子都探出车帘,没捉住它。
枣儿不是流浪的小猫。
枣儿向它的主人奔赴去了。
每个生命对世界来说,都像是从天边吹来的风,这风越过重峦叠嶂、山川河流,最后留下短暂而又不可轻视的一笔。
*
二人先去客栈,等待叶岑潇,其中收到过几封来信,无非是沈家的家长里短和生意往来,其中一封只有短短一句话——
“来年枣熟了,它能就快快回家。”
署名是段绪年。
陈霜凌捏着信,忽然有些不知怎么回复。
干脆就包几片花瓣和并州特有的熏香带回去,告诉她这里一切安好,其余的不要多想,暗中眼线若是不能及时提供帮助,便撤了吧。
白愈在客栈二层窗台喂只鸟,陈霜凌再上楼看去时,白愈勾着指,鸟就做出动作,只是并不熟练,因而显得滑稽。
陈霜凌黏黏糊糊靠过去,鸟扇扇翅膀飞走了。
她调笑道:“你还真是受小动物喜欢啊。”
白愈将粟裕收好,问:“方才的信,是谁寄来的?”
“段绪年。”陈霜凌并不隐瞒,抬头问:“怎么了?”
她知道白愈想问信件内容。
无怪乎他希望知道,毕竟来信的三人中,只有她总爱讲些其他内容,譬如哪家姑娘被旁的男子碰了手,于是悬梁自尽;
哪位氏族幼童的玩具被长辈送出去,闷闷不乐不愿吃饭被罚跪祠堂。还有要挟她尽快回京,否则就派人追杀她云云。
总之说得煞有其事,然后就没了下文。
白愈问:“我当时说,你是我的爱人,你怎么想的?”
陈霜凌插科打诨似的将话推回去:“那你那会儿暗示我先跑,又是在想什么?你笃定我不会抛下你吗?”
白愈被她问住,好半晌才回道:“我不重要的。”
他长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好面孔,似乎永远温柔,永远真诚,不会骗人似的,但陈霜凌怀疑他就是故意这么说。
叶岑潇戌时才回来,身上还裹着夜间的凉意:“解决了。”
陈霜凌将点心盘放在她面前:“不愧是你,这么快就能借到兵。”
各地任官的都是老油条,尤其是远离皇城的地带,他们才不愿用自己养的人给叶岑潇用去,到时候功名利禄也与自己无关。
谁都知道叶家处境尴尬,再怎样也不会让叶将军专门上朝参自己一本。
叶岑潇目光幽深:“你猜我拿什么跟并州太守换的兵?”
“拿什么呀?”陈霜凌不以为意,给她沏茶水。
“你。”
“……?”
“我?”
她与白愈第二日正午才到,阳光映在门匾上,字都金灿灿。
叶岑潇没有跟着,她说去乌恒接人。
陈霜凌觉得叶岑潇去乌恒比自己去并州太守的府里更凶险。
陈霜凌若是跑了,且不说叶岑潇那儿有麻烦,光是在别人地盘偷溜也不现实。
下人开门迎着二人进去。
建筑何等辉煌已不必多说,府内设有戏台,据下人介绍是樟木所制。
陈霜凌记得自己曾在家乡见过香樟,秋季会结果子,果子很小,常常落在地上,铺得那一块儿都是黑紫色的,踩上去吱嘎响。
二人在花厅等了一会儿,太守没有出现,反而是来来往往的下人搬桌移椅,似乎要开宴席。
侍女弓着腰走来,呈上漆盘,里头放着一册薄薄的书,和一盏酒。
那侍女开口道:“贵客,太守大人事务繁忙,暂不能接见,望您见谅,特命奴婢备下书册,供二位解闷,这府您也可以参观。”
“准备情爱的话本解闷?”陈霜凌翻开看看,注意到酒杯,心下明白,“告知我原话便是,不必隐瞒。”
侍女斟酌言语:“太守说,待夜里要与您,共唱这出戏,此前便先不见面。”
“真会玩啊。”陈霜凌口无遮拦,“知道,下去吧,多谢。”
侍女带回漆盘,忙不迭离开,陈霜凌晃动着酒杯,倾腕泼尽。
莫不是以自己被他一掌砸进酒盘子的事作为威胁?
这里无人看着他们,她面上懒得再挂好脸色,拉着白愈往戏台幕后去。
“我不喝酒,是因为他曾经将我的脸按进酒盘子里,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此以后闻到酒味就心生厌恶。”
白愈走在她身后,她看不到白愈的神情,继续道:“因为那一掌,我讨厌极了他,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陈霜凌近乎是以最轻松的语气讲述出最恶毒的话。
话本不长,多是暧昧挑逗之语,她摊开本子,笔着饱了墨,完完整整将内容抄录下来,递给白愈。
“我们不如先排演一下?”
“我不会唱。”白愈拿着她抄过的几叠纸,认真翻看,“字有进步。”
陈霜凌双手撑桌:“我也不会,太守也不会,他叫我来,难不成真是为了听听我唱得怎么样?”
众人给太守面子,听闻他大摆宴席,请了貌美伶人,早早过来侯着,帘外窸窸窣窣已然有了动静。
白愈沉默,陈霜凌便先照着书上的内容念起来。
情话缱绻,她声音带着钩子似的,长长的睫毛垂在眼前,时不时扫一眼白愈。
“当我凝望着你的眼睛时,恨不得把世间万物全部打乱,只为你留下一盏春色。”
这句话顺其自然地从她口中吐露出来。
白愈翻了一页纸张,眉头微微蹙起,不解道:“戏中……当真有这句话?”
他抬头,才发现陈霜凌不知何时已然将书放下,噙着浅浅笑意看他。
白愈指尖攥紧,又往后翻了一页,细致地校对她的话语。
余光中忽见一片殷红衣角径径朝他覆来,旋即一抹柔软蜻蜓点水般落到他唇瓣,又很快离开。
白愈眨了眨眼,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呆愣愣的:“戏里似乎也没有这个情节?”
陈霜凌微笑着点点头。
“你先前问我,提到爱人时是什么感觉,现在我可以回答了,我很喜欢你。”
他们互相贴近,一布之隔的幕外喧嚣热闹,只需一只挑开帘子的手,他们就会被揭露在光亮下。
对方似乎酝酿许久,陈霜凌极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
“阿霜银子够花吗?”
陈霜凌笑得明媚。
她要将明月收拢进庭院,她要给予月亮怜悯的爱意。
台后传来脚步声,陈霜凌立即退后,脸上残余着吟吟笑意。
来的是侍女,请陈霜凌做准备。
至于太守有没有准备,她其实无所谓,毕竟太守不会唱戏,旁人也不敢说。
陈霜凌走之前,笑意淡去,形容是那样落寞,她看着他的眼睛,徐徐说:“我不想见到他。”
陈霜凌说要为他留一盏春色时,也望着他,但不是这样负面的情绪。
再过几刻钟,太守将会莅临台上,出演英雄,充当保护她的角色。
白愈心底渐渐生出一个丑陋的词。
恶心。
恶心。
恶心。
……
夜晚将天空吞噬,白愈坐在最前排,众人位置都有讲究,其他氏族见了也不敢明着问。
太守一身江湖装扮,行云流水舞刀弄枪。
后台的侍女下人们忙得脚不着地,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马上轮到陈霜凌上场,而她却不知身在何处。
台上忽然寂静。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
陈霜凌此刻坐在墙头,耷拉着一条腿,连带着被换上的那件放浪露骨的衣衫一同隐在黑夜中。
白愈站在台上,背朝众人,他那双握着刀柄的手正斯文地擦拭着脸上的血渍。
陈霜凌心情极好地勾唇,准备离开。
现在趁乱,有极大概率可以直接逃跑,恶念与自己毫无关系。
可她又看见白愈转过身,那张脸上残余着猩红的液体,明晃晃闪过茫然,然后,捕捉到陈霜凌的身影。
他像是乍然明了,向她清浅地笑了笑。
“啧。”
陈霜凌毫不犹豫从墙面翻下,在混乱中登上戏台,拉起白愈的手。
氏族们一面往后缩,一面怒道:“谋杀官吏是死罪!!!”
她将白愈手里的刀别进自己掌心,等待对面安静。
“杀一个也是杀,如果你们嘴里再蹦出些让我不高兴的句子,我就拿你们陪葬。”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或惊惧或憎恶的面孔,再与白愈交汇,趁着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拉着他在灯火阑珊间向外疯跑。
越是跑,她就越亢奋,好像心里的裂痕被滔滔长河充溢。
待他们跑了好远,氏族连忙招呼人报官,可太守都死了,谁还愿意参与这种晦气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