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陈霜凌想白愈一定会为她的礼貌与体面而感到欣慰,因为东院真的被她收拾得很完美。
屋内温暖干净,地面铺着绒毯,毯子上架一方小桌,桌上点香燃烛,香雾缭绕。
她甚至贴心到没有触碰柜子这样私人的空间,争取给白愈留出最大的尊重。
白愈却停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休息了一夜,身子刚利索些,就被陈霜凌拉着手参观她的作品。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余下的年岁就要困在这里了,所以我给予你足够的尊重,你不想,就暂时不去,都听你的。”
陈霜凌善解人意地如是说。
你看,我已经尽我所能讨你开心了。
白愈不开口拒绝,也不答应,只问她:“待在这里,还能常常见你么?”
陈霜凌一愣,随即展颜:“自然,自然。我与你一起留在这,生同衾,死同穴。”
生同衾,死同穴。
陈霜凌见过那么些个动人情话,思来想去,还是这简简单单的六字最合她心意。
白愈的手凉,她将其放在自己双掌中捂着。
他温和地望着她,知她心口不一,但听她这么说,亦觉心安。
“你的声音我听了十六年,是真是假,何必欺瞒?”
陈霜凌被揭穿,也并无恼怒,她不想打什么高大上的幌子,道:“会常来看你的。”
于是白愈觉得自己被她从心底舍弃了。
陈霜凌看见他眼帘一垂,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很听你的话,所以不要因此疏远我,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买,我们一起摆在东院里。”
白愈幽幽瞥了她一眼。
他最后自然没有应下,一切的转机发生在陈霜凌正式上报沈府榷卖且抬价一事。
此前她曾书信告知沈择清自己就是那位匿名商人,对方表示早已知晓,并送了一只小姑娘家爱玩的小风筝过来。
然后陈霜凌把风筝拆了,留下骨,将某只鸟雀的皮串在风筝骨上,送回沈府。
沈择清不再理睬,同那封信一样不当回事。
是夜,陈霜凌却得了叶岑潇来请的消息。
她没有片刻犹豫,直接前往别院。
许久未见,她由人引去厅内,别院一如她所记忆的样子,只是树叶凋零,略显萧索。
叶岑潇坐于上位,正与人攀谈,她眉头微蹙,少言寡语,时不时为自己注水添茶。
二人在兴头上,谁都不曾发觉门外候着的陈霜凌,她拦下欲通报的侍女,默默等待。
叶岑潇本性并不宁静温顺,甚至有点儿暴躁,面对那人时,却一句重话都不曾出口过。
良久,叶岑潇余光间望见门外高挑的人,落在阴影里,抬了抬手,陈霜凌会意,上前作揖。
“见过叶姑娘。”
叶岑潇应声,又道:“快见过大司农。”
陈霜凌依言行礼,往日散漫不羁都丢去得一干二净。
叶岑潇私下见官员不说,怎么还捎带起自己,莫非她要办的事,本身主力就不是自己,只是以自己做个幌子,来遮蔽他们暗中的密切交流。
而此时,她才算融入进了半分。
陈霜凌今夜可能是她登上一条新路最好的机会。
思及于此,连叶岑潇先前构陷她为诱饵借机除掉前太守大人的事,她都可以忽略不计。
原本求她庇佑,就应该接受这一点。
大司农见她来,并未做更多表示,照旧饮茶,却不发言,等待叶岑潇对陈霜凌作出的态度,判断她的来路。
“陈叙独女。”
大司农波澜不惊:“见过姑娘。”
陈霜凌替他斟茶。
叶岑潇平日见的都是人物,难得留好心与她同行,怪不得,总觉得叶岑潇有点儿看不起她和段绪年。
相互介绍后,陈霜凌便被叶岑潇安排在旁,坐着听,半分意见都没让她提,就算让她提了,陈霜凌也只会模棱两可地说客套话,因为她确实不清楚大司农对浔阳的想法,所以秉持少说少错的真理。
大司农见她是叶岑潇邀请来的,心中没有芥蒂,口中也不曾避嫌,道:“石春龙的事或与他相干。”
陈霜凌旁听着,约摸“他”是段绪年的父亲。
叶岑潇称是,又言:“先前,他的女儿段绪年,曾经千里迢迢派人刺杀她。”
陈霜凌心中一跳,微笑不语,暗想,她是如何得知的?既如此,段绪年吊死车夫一事,她应当也了然于心。
叶岑潇下文却让她放了心:“但段绪年尚在京中,派的那群刺客,抓错人了。”
陈霜凌给她倒茶。
大司农“哦?”了声,问:“抓了谁?”
叶岑潇接过茶杯,啜了一口。
“我。”
陈霜凌垂首,压下嘴角的笑意。
怪不得段绪年找她的时候亲自去了。
大司农时而将目光不经意略向陈霜凌,她也只含笑点头。
事毕,送客,已至深夜。
陈霜凌妥帖地将大司农伺候上马车,才回头去看别院门口的叶岑潇。
她面色沉静,仿佛与陈霜凌一样,都随着进入京城而谨慎收性。
月光疏落,映在她的眼中,深沉淡薄。
陈霜凌道:“原来你还是觉得我值得让你用心的。”
叶岑潇反问:“怎会不值?”
终于有了风,叶缠着木讷的树枝摇晃。
“原本我接触的事物,你也都该熟稔的。”
陈霜凌又以袖掩唇妩媚地笑起来,先前她为了看起来得体些,便把侧面短了几茬的发丝捋回耳后,眼下风起,她转头,墨发便虚虚遮在她抬起手的袖前。
叶岑潇少见她这样真心实意地笑,天擦了黑,一切都不真切,但她明媚无限。
陈霜凌正了正神色,又向她行礼,眼尾和嘴角却还不曾平下:“谨记此言。”
*
白愈煮面很有一手。
陈霜凌用筷子将面条卷成一堆,放在木勺中,还夹了两片青菜盖上,一并送入口中。
白愈在旁看她,笑说:“你小时候就如此,喉咙比旁人浅似的,从没吞过面,每次都要卷成这样。”
陈霜凌又咬了一口溏心蛋,黄澄澄的蛋黄汁液从白嫩的蛋白流下滴到木勺中,心满意足仰头。
“是啊,我喉咙浅,除却先生,别人做的我都吃不惯。”
白愈问:“晚上与你的朋友,聊什么了?”
陈霜凌接着卷面:“没什么事,她说她仰慕我。”
须臾,白愈突兀地笑了一声。
“忽然想起从前,你将那颗人头递给我,当时说是误送,可我又实在想究其原因。”
陈霜凌将一勺面咽下去。
十五岁时做的事,回想起来也没有多聪明。
“我得准备一下沈府那档子事。”
“……好。”
*
京城还未落雪,却也是难得的艳阳天。
白愈记得苏州的雪比京城少,温度高,太阳也更明烈,只是也许阳光明媚,却也冻得人手脚发凉。
他与陈霜凌这样提过,有时阿霜会说确实如此,有时又会断言:“哥哥又要得风寒了。”
从第一次陈霜凌叫他哥哥时,他便责她轻浮孟浪,陈霜凌还小,不明白一个称呼为什么就孟浪,于是心有不平,从此以后都要这么叫他,叫得久了,他们都也习惯了。
此刻陈霜凌坐于高堂,与沈家对弈,沈择清没有来,来的是打理府内事务的沈夫人与二位姑娘,还有坐在后头凑热闹的云舒。
云舒没少给她提供有利的消息,沈知荇亦是,沈知清温婉而单纯,并不明白这些事的技巧,于是,与陈霜凌对立面的,近乎只有沈夫人一人。
她离他坐得那样遥远,如苍穹之上的太阳。
陈霜凌早已将证据给了判官,就是那本小册子,这是物证。
陈霜凌淡淡道:“沈府垄断商品又抬价,是变相的强买强卖。”
沈夫人则斥驳:“都是你情我愿,若说强买强卖,何来人证?”
然后一些人竟真的被陈霜凌请了过来,从客栈掌柜,到乌恒的几位放牧者,他们衣着各异,乌压压堵在门口,遮蔽了大半的光。
“人证在此。”陈霜凌不慌不忙,甚至带了点儿无所谓,白愈原想她这是运筹帷幄。
两方又吵起来。
陈霜凌的言辞如利剑,无形之中捅到沈夫人面前,正当剑尖要刺进沈夫人咽喉,判官即将落罪时,沈夫人却轻蔑一笑。
她从头至尾推翻了那本集册的真实性。
白愈离得远,并未瞧清沈夫人的手段,只是能依稀看见,陈霜凌的笑意并未收敛。
那群证人,判官,连同陈霜凌身旁的段绪年,甚至沈府自己所带的人,具是呆愣在原地。听热闹的人们一时之间脑中只有“不愧是沈府大夫人”这溢美之句。
陈霜凌的利剑出现一丝裂缝,这裂缝又延伸出好几个小缝,噼里啪啦间,剑身碎裂,落在地面,很快被侵蚀。
“怎么搞的?”人群中冒出这样一句话。
白愈轻轻侧头,见是她与陈霜凌在山匪中救下的村民之一。
他见过的所有面孔,他都记得。
段绪年坐在离陈霜凌很相近的位置,传言她也为此事出过力,白愈不曾追问陈霜凌,便也不太知情她们之间的事。
“这稳扎稳打的事突然就烂了,该怎么说呢?”
段绪年的神情原先很紧张,此刻却莫名其妙地放松,或说,更像是必输结局时的破罐子破摔。
“莫不是陈霜凌身旁有人多张了根舌头,让人将咱们的底细捅出去得一干二净。”
她那双可爱圆润的眼睛,与大堂中的人一一交汇,最后灵动地落在白愈身上。
众人被她引导着看去,没人正面提出来,却都恍然大悟。
一阵窸窸窣窣,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时不时瞟他一眼。
他并未因此而受影响,哪怕一些人曾受过他的恩惠,反而去看座上的姑娘。
尽管白愈并不为旁人之言行而损自己的情绪,但依然希望陈霜凌能够出面澄清,最起码可以证实她是相信他的。
但是她没有。
她还是眯眼笑着,透过遥远的人望向他。
艳阳天一如深冬那样凉意入骨。
沈夫人极快地从如此轻易就打败陈霜凌的喜悦中回过神,脑海中有几分不解,便也随之向白愈看去。
她在白愈的脖颈前,见到了陈霜凌原先用言辞汇成的、险些将她刺穿的剑。
所以陈霜凌从头至尾的目标,仅仅是为了让白愈看到、听到、感受到这一幕。
众矢之的。
这个画面并不震撼,甚至于沈夫人而言习以为常,但面前这小丫头所作所为的最终目的,却让她不寒而栗。
那些日子的准备,堆砌出来的苦楚,和她的赢,都只是陈霜凌留给一个人的礼物。
这不亚于花重金买了一根路边的野草,匪夷所思得如同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