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二姑娘，外头风大，担心着凉。”申子旭拿了一条毯子出来，为她披上。
这样的场面，令人没来由的尴尬，时澜洳不自觉地挪了挪步子，与他拉开了微末的距离，道：“多谢申公子。”
这时，申子旭也瞧见了隔壁露台上的晏翎越，拱起手来与他打招呼：“今夜真巧，竟在这里偶遇世子。”
于是，她也不自觉的回头望向晏翎越，他却不应答，只是朝他俩欠了欠身，便踱步走进阁子里去了。
一旁的申子旭却不以为意，又继续与她说起了这棵老梨树的渊远来历。可她却似乎有点听不进去，“这风吹的我有些冷，申公子，我们进去吧。”
他连忙关怀道：“进去也好，咱们去里面坐着慢慢聊。”
可回来时，却发现女先生不在座位上。于是她凝眉问他：“公子可知，先生去哪里了？”
对面的人却突然脸红起来，低下头说：“小姨说她有些不舒服，提前回去了。”然后才慢慢抬起头来，望向她：“临走时候交代我，务必将你安全送回府。”
她这才明白过来，女先生请她吃这顿饭的用意。
酒阁子里暖暖的，只剩下两个人的空间，变得异常暧昧。她犹豫着想，眼前这人其实也不赖，长得虽然不如穆珩那样英俊，但五官清新周正，行为举止彬彬有礼的，又博学多才，将来定会是个体贴的夫君。关键一点，他的家世，也不是她高攀不起的样子，一切恰到好处。就算与他平平淡淡，相濡以沫的过上一生，也已经比自己从前的生活，强上百倍了。
这样说服了自己，就释然了。于是她坐下来与他促膝长谈。惊喜的发现，他原来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与她说了好多笑话，竟叫她笑出了眼泪。
这一晚，她安了心，竟也空了心，说不出来的感受，总觉得弄丢了什么。
后来，两人在四季阁里，又聊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来到酒楼门前，申子旭请她上马车。她先往梨树下瞧了瞧，看见采萝向她挥手，她才笑着拒绝道：“我竟不知，我家那丫头跟了过来，眼下正在那里等着我，”说着她抬起手来指给他看，却意外的对上了晏翎越的眼睛，他此时正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负手望着她。
申子旭回头看了眼梨树下的马车和丫头，才同意道：“也好，那在下送姑娘过去吧。”
时澜洳收回目光，点头道好，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了梨树下。他与她话别：“今日得以认识姑娘，实在是在下的荣幸，不知下回还有没有机会，邀姑娘出来游玩？”
时澜洳拿余光瞧见立在头顶上方的晏翎越，不禁瘆得慌，心道这人也不知道避避嫌，竟明目张胆的偷听别人说话。
于是，她想要快速结束与申子旭的对话：“申公子博古通今，能够认识公子，是澜洳有幸才对。我们来日方长，定然是有机会再见的。公子请回吧。”说完便要登车。
却不想被他叫住：“姑娘且慢。”只见他从身后拿出一袋油纸包来，递给她：“我方才见你多吃了几块酱肘，便让他们打包了一份，姑娘带回去当零嘴吃吧。”
时澜洳意外的接过来，想不到他这么细心，于是收回迈出的脚，回过身来，郑重的谢他：“多谢公子。”
申子旭见她态度诚恳，不禁心上一暖，觉得这姑娘很值得倾心相待，于是虚扶着她起身：“姑娘不必同在下客气。哦，对了，要是没记错的话，下回我休沐，正好赶上了沐奈院也休沐，眼下春意正浓，不如趁那日我邀上小姨，来接姑娘一同去郊外踏青如何？”
时澜洳笑着说好，然后就匆匆登上了马车。
家仆调转车身时，她轻轻挑起帘子，又往楼上的露台看了一眼，却见晏翎越还站在那里，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她也不惧，莫名其妙的与他对视了一眼，便放下了帘子。
只是，自那日后，她便鲜少再遇见他了。同时京中沸沸扬扬的，传起了他与陈怡即将定亲的消息。
祖母怕她难过，还来宽慰她：“以晏家这样的门庭，在婚事上很难自己做主，更何况，男女婚姻，门当户对很重要。陈晏两家很相配，你与你子旭哥哥也很相配。”
她却笑得没心没肺：“我也觉得他人不错。”
祖孙两人坐在堂屋，边吃早饭边聊天，“我听你吴祖母说，这子旭啊，有望被提拔为兵部侍郎，这事若果真能成，那他就是咱们大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兵部侍郎啦。”
话落，忽然听到院门上传来一阵动静：“大姑娘好，问大姑娘安……”
时澜洳偏头望出去，瞧见袁梦娢穿着一身嫣红的罗裙，摇着团扇，衣袂翩翩的走了进来。看来休息了几天，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那姐姐就在此，提前恭贺妹妹了。”
袁老夫人见她来，连忙招手唤她，“娢儿，来，同祖母一起用早饭。”
可她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站在廊子底下不进来：“祖母，您找孙女来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袁老夫人却笑着站起来，走到廊子底下去与她相就，“我给你联系了女学，你可想去？这教书的先生啊，你也知道，就是前些年宫里放归的那个女官，吴姝，吴老太君的小闺女。
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啊，可都在跟着她学规矩礼仪呢。”
袁梦娢却很不屑，转着手里的扇子，说：“宫里头的哪样规矩是我不会的？打小就学着过来的。再说，她登门授课吗？若是要我每日尘土飞扬的坐马车，那就算了，我不去。”
时澜洳分明看见祖母的眼神滞了一瞬，可她却很快就笑着点头，道：“好好好，不去也罢，你身上刚好，还是先修养一阵再说吧。”
袁梦娢却不理会祖母的话，突然看向她说：“妹妹可真是好手段，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引得那申子旭，三天两头往咱们府上跑，一会送这个一会送那个的，幸亏小侯爷没选你，否则将来啊，怕是连肠子都要毁青的。”
袁梦娢自从落水后，就变了个人似的，越发变本加厉起来，从前当着祖母的面，说话至少还有点顾忌，眼下全然露出了真面目。
想必是因为，她那日在福蓉殿里说的话，被传出去后，引得大长公主驸马很不悦，将她和柳氏训斥了一顿。在本就堪忧的名声上，又抹黑了一笔，所以，她就破罐子破摔了吧。
于是，她也不恼，面对狗急跳墙的人，有什么好争的，迎合她就好了。于是她起身将祖母扶了回去，道：“阿姐，你聪明，漂亮，出身也好，若是你愿意，申公子如今来找的人，定然是你。只是他家世配不上阿姐，所以才便宜了我，这点自知之明，澜洳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袁梦娢很称意：“你有自知之明就好。”然后极其敷衍的，对袁老夫人行了个礼：“祖母，若没什么事，梦娢就先回去了。”
袁老夫人轻叹了口气道：“嗯，回去休息吧。”待袁梦娢走远了，她才又问时澜洳：“今日不用去学堂，你有什么安排呐？”
时澜洳突然害羞起来：“申公子说，一会要带先生，来接我去踏青。”
袁老夫人开怀的笑起来：“好好好，定亲之前多接触接触也好，有什么问题也能及时发现。”
时澜洳说是：“祖母，我发现这申公子啊，学识渊博，竟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原来蓬楼前的那棵老梨树，竟然是千年前就栽下的。这背后，还有个动人的故事呢，祖母可要听？”
说着祖孙两移步到月洞窗前坐下，这时金妈妈从门外走进来，禀道：“二姑娘，方才申家公子打发小斯来说，今日太子临时召他入宫，不能来赴约了，还请姑娘原谅。”
时澜洳站起来问：“那小斯走了吗？”
金妈妈说：“还在角门上等着回话呢。”
时澜洳想了想，道：“妈妈，劳烦你去帮我回他，就说无碍，让他安心办正事。嗯，还有，踏青什么时候都是可以的，来日方长。”
金妈妈领着吩咐去了。
那厢申子旭正坐在马车里，匆匆往宫里赶。心中纳罕道，太子才十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平日里都不耐烦见他们，怎么会在休沐的时候，突然召见他呢？实在是稀奇。
而袁梦娢从永福斋出来后，也没有回停芳阁，她径直去了一支梅，人才来到门上，就撒起娇来：“母～亲，母亲，如今永福斋的那个死丫头，是越发得意了。”
只见余妈妈连忙从堂屋里跨出来，把她拉到一旁，低声说：“哎呦，我的大姑娘，主母正在会客呢。”
袁梦娢连忙禁住声，站在廊子底下听了一会，才小声问：“谁呀？”
余妈妈说：“是主君的同僚，都转运使卫大人家的夫人。”
袁梦娢点头，正打算继续往里头看的时候，却见母亲已经在送客了。她连忙理了理衣裳，在门口端庄站好。只见那卫夫人出来的时候，连正眼都没瞧她，气哄哄的甩着衣袖就走了。
她莫名其妙的走进去，问：“母亲，这卫夫……”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母亲骂了起来：“如今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登到我门上来提亲了吗？京师里有谁不知，他家那儿子是个痴傻儿，如今二十六了还娶不到亲，当我是睁眼瞎吗？”
说着，她一屁股坐进圈椅里，哭起来：“我可怜的娢儿啊。”
袁梦娢这才听出了缘由，不禁愤恨起来。
柳如慧也越哭越伤心：“这日子一天一天过起来飞快，今年一过，你就十九了，到时候，再议亲就更加艰难，也不知，又会招来一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所以急也是真的急。
这时，余妈妈上前来出主意：“奴婢记得上年，定国公家的世子，高小公爷不是请人登门来说过亲吗？那时候，姑娘心里念着……额，就给拒了，不知如今是否还有这个意思。”
袁梦娢却气急道：“余妈妈快别提了吧，高显垒在春华宴上蹴鞠，摔断了腿，就算能治好，以后怕也是个跛子了。他好好的时候我都瞧不上，如今瘸了腿，就更不可能了。”
可柳如慧却突然止住了哭声，道：“对啊，我怎么把他家给忘了呢。”
说着她牵起袁梦娢的手，道：“娢儿，眼下京师里，世袭的公爵就只有高李两家，而李家的世子已经娶妻，你如今年纪摆在这里，若是还想拼个公侯夫人当，就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说着又苦口婆心劝她：“正因为他有些欠缺，才不会嫌弃你，更何况，你怎知他的腿就跛了？说不定能治好呢？”
袁梦娢却还是很嫌弃他：“母亲，你难道忘了吗？他可是京师里有名的纨绔，欺男霸女不说，眠花宿柳，惯爱在风月场中游走。这样的人，我如何嫁得？”
柳如慧深深叹了口气，说：“你如今也大了，母亲就与你说几句人活于世的真理。这世间，哪有样样好事都让一个人占尽的？总是身不由己，得失参半。只不过是看你要什么罢了。
倘若你喜欢千依百顺，成日哄你高兴的傅粉何郎，那就低嫁，凭咱们家眼下的境况，去穷秀才堆里给你挑一个，其实不难。但你若要做这京城里的人上人，想要权势名利，那你就要狠下心肠，不能对男子抱太大的希望。
你要想，若是真做上了公爵夫人，将来你的孩儿、孙儿就都是公爵，你这辈子，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着她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可千万不要走母亲的老路啊，嫁给了你爹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半吊子，既无法给我权势地位，也不能伴我孤单日常，如今还宠妾灭妻，让那贱妾爬到了我的头上。我但凡有个诰命傍身，我也就不管他爱干什么干什么了。可如今，如今我不单要为你的亲事操劳，还要担忧你哥哥的前程。真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着她又掩面哭了起来。
袁梦娢听了她这一番感慨，不禁也迷茫起来。正因为是被骄纵惯了的人，没接触过世间的疾苦，更没有被现实狠狠的敲击过。所以在遥想起未来时，才理所当然的，追求称心完美。如何能接受瑕疵？
情绪一起就很难遏制下去，于是主仆三人伤心作一处，顿时陷入到了无边的绝望里。
可若是换个人来看，这算什么无边的绝望？比如时澜洳。
她此时正开心的坐着马车，在去往时园的路上。方才出门前，她还特意的照了镜子，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因为今日没有邀约，所以不用抹厚厚的粉来掩盖。
时园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说起来，她至今还没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所以她下了马车后，就直奔自己的闺房了，落地的月洞窗，满墙的多宝格，紫檀的螺钿木榻，还有高大的博古架，都是她喜欢的式样。
只见她挑起闪闪的水晶帘，奔向香软的床榻，对着外面大声说：“我午睡会儿，你们谁都不许打扰。”
于是，这一觉就睡到了晡时。醒来后，匆匆忙忙登上马车回到了永福斋，正赶上与祖母一起吃暮食。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沐奈院
因为时澜洳上每日的第二堂课，所以散学得有些晚。
酉正时分，恰好日落西山。她很喜欢在每次走出学堂时，一抬眼就能看见晕满红霞的天边。只是这几日，在铺天盖地的红霞里，多了一个等她的人。
他们习惯先走上一段路，再各自乘马车回府。
申子旭将手里的一袋樱桃递给她，说：“方才在来的路上，我见新鲜就买了一袋，你吃吃看，甜不甜。”
时澜洳接过来，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眉眼瞬间就弯了起来：“好甜。”然后她将袋子递给他：“申公子，你也尝尝。”
申子旭却满怀心事的说：“我不吃，都给你。”时澜洳讪讪的将手缩了回来。
然后见他突然局促起来，支支吾吾的对她说：“其实，二姑娘……我，”
为了能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停下了脚步，好奇的望向他：“申公子，你要同我说什么？”
只见他先拿手挠了挠后脑勺，然后很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姑娘，其实你可以唤我做子旭哥哥的，申公子听起来，属实有些见外。”
时澜洳差点被他这句话呛着，一不小心，竟咽下去了一个樱桃核。不过没有大碍，稍微缓了一会就好了。她心想，既然决定了要与他定亲，将来连夫君都是要叫的，如今只喊一声哥哥，其实没什么。但突然一下，她还真有些叫不出口，于是又缓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的叫道：“子……旭，哥哥。”
只是对面的人，却似乎比她还要紧张似的，接着对她说道：
“那么，我可以唤你澜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