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袁明达离开永福斋后，老太太把时澜洳叫进屋，安慰了她一番，叫她别担心，“有祖母在，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你安下心来，每日该如何便如何。”
时澜洳笑着应道：“我才不担心呢，倒是祖母你，也别因为这件事情，气坏了身子。”但祖孙两人心里都清楚，袁明达这回是铁了心，要与高家结亲的。此事不好办。
从祖母那里出来，时澜洳照常去了女学。马车里，她吩咐采萝：“你一会儿帮我去国公府，给高显垒递个拜帖，就说我有事要见他一面，今日散学后太晚了，就定在明日上半晌吧。”
于是，马车到了沐奈院门前，放下时澜洳，就匆匆调头离开了。而这一幕，正好被吴姝瞧见，她笑着迎上前问她：“散学后，可要我送你回去？”
时澜洳本想拒绝的，可却突然想起了申子旭，发现心中还是有些不甘，她想寻个答案。于是，便应下了。
听窗外的杜鹃叫两声，看廊檐下的灯笼晃两晃，再附和着陈怡，聊两文钱的闲天。一个半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散学后，时澜洳跟着吴姝，登上了她的马车。
待两人坐定，她才犹豫着，问道：“先生，我……”
吴姝其实知道她要问什么，便笑着说：“即便你和子旭不成了，也可以唤我小姨，咱们又不是从他那里攀来的关系。”
听她主动引入了话题，时澜洳便不觉得，像先前那么难以启齿了，于是她改口道：“小姨，子旭哥哥，可与你提起过我？”说着她垂下了眼眸，声音也越来越轻，“他对我有误会。”
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吴姝其实很信得过时澜洳的为人。但她毕竟不了解事情的全貌，所以就没插手子旭和她的事情。更何况，这俩人，谁也没来找过她。而她，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
但如今，既然时澜洳愿意与她说，那她便也愿意听听看，于是问道：“哦？是什么误会？”
时澜洳继续道：“我与高家世子，其实并不相熟。春华宴上，也是第一次见面。福蓉殿里，他强行与我攀交，我装作视而不见，他便当着众人的面为难我。后来，我孤立无援，只能赔礼道歉。可他却提出，要我去观他蹴鞠，给他助威，才能原谅我，且二话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将我拉去了蹴鞠场。”
吴姝听她说得真切，惊讶之余，却也很能理解，她在宫中那么多年，早就见惯了，权力掩盖之下的龌龊腌臜事。权贵欺男霸女，在京师里，其实不足为奇。当然，她也立刻就明白过来，旭哥儿为何要另觅亲事。恐怕，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误会。只是可怜了这姑娘，还如此天真的向她解释。
想了想，她只能旁敲侧击的与她道：“你可晓得，定国公府是怎样的门第？”
见时澜洳点头，她又道：“那你再想想，申家的顶梁柱是谁？”
时澜洳心中升起了一丝悲凉，答：“子旭哥哥。”
那么我再问你：“身为太子少师，最重要的品性是什么？”
时澜洳绝望道：“端人正士，以身作则。”
难怪他不听她解释，原来误不误会，一点也不重要。他肩上担着整个申家门庭的荣耀，相比之下，儿女情长，简直微不足道。更何况，面对权势，她和他，都只能选择低头。
所以，误会解开了又能怎么样？且不说，自己在吴州城声名狼藉，就说在眼下的京师里，众人也都在传她与高显垒情投意合。申子旭若在这时候娶了她，还如何为人师表？
算了，何苦去害人家。
无奈的轻叹一声，她与吴姝道：“多谢小姨，澜洳明白这其中的因由了。子旭哥哥也有他的难处，若您哪日遇见他，还请您帮我与他说一声，对不住。”
吴姝朝她点点头：“二姑娘果真是通透豁达之人。唉，怪只怪，你们两个有缘无份。”
第二日
时澜洳一早就乘着马车出门了，路过穆府门前时，她挑起帘子望了望。却不想，正瞧见穆珩打马从外面回来，翻身下马时，轻巧利落，随手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从，抬眼碰巧就看见了她。
不过匆匆对望了一眼，随着马车的驶离，两人的目光，很快就错开了。许久不见，他没怎么变，眼神还是那样冷鸷。看见她，也不像看见了熟人，连个颔首都没有。这让她忍不住自我怀疑，穆珩看不上她，申子旭也放弃了她，她真的有那么糟吗？
但眼下，却不是为这个伤神的时候。因为高显垒约她巳时在蓬楼见。是啊，又是蓬楼，这里有她与申子旭的回忆，也算是她的伤心地吧。这么想着，马车又停在了那棵千年梨树下，已经不见先前的繁花，如今的老树遮荫蔽日，郁郁葱葱的，正适合纳凉。
采萝喊了一路的热，才下车，就忙跑到街对面的饮子铺，买了一葫芦冰镇的杨梅渴水，兴冲冲的拿回来递到她面前：“姑娘，你先喝。”
于是，主仆两人又躲回马车里，待解完渴后才出来。
走进蓬楼，跑堂眼力精亮，一见她就连忙迎上来，呵腰询问：“姑娘可是约了人？”
时澜洳颔首：“烦请小哥引路，我们去金玉阁。”
只见那跑堂的一听，连忙又恭敬了三分，引她们走至楼梯口，比手道：“贵客请随小的上楼。”
红木的楼梯被擦得锃亮，宽得一排能站下四五个人，三步一盆栽，五步一挂画，每隔十步还竖着一个冰鉴，怪不得这楼里这样凉快。采萝跟在后面，连连轻叹，可还没等她看够，就听见引路的跑堂提醒道：“金玉阁到了，贵客请进。”
时澜洳顺着跑堂比手的方向，往里看，与上回一览无余的四季阁不同，这金玉阁一眼窥不见全貌，但仅仅一域，却能看出里面的精致奢华。
她轻轻踏进门槛，又往里走了两步，才瞧见高显垒坐在挨窗的桌旁，用手撑着脑袋，斜倚着窗沿打盹。她四下里望了望，阁子的地心上，摆放着一个硕大的黄铜冰鉴，上面源源不断有冷雾冒出，与桌上的袅袅香烟，对比鲜明。露台前的门窗是关着的，让人莫名感到不安。但她还是撞着胆，走上前去，唤了一声：“小公爷。”
明明声音不大，却惊得高显垒错开手，差点把脑袋磕在了桌面上。但无甚关碍，因为他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连忙比手请她坐下：“二姑娘，好久不见。”
她欠身道好，可才刚坐下，就听见阁子的门被关上了。连忙回头看一眼，才发现身后的采萝也不见了。
无奈下，她只能望向高显垒，问他：“小公爷这是何意？”
只见对面的人堂而皇之的说：“二姑娘别紧张，不是你约在下出来一叙的吗？这些丫头小斯们杵在眼前，多不方便？”他边说着，边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斟茶，“姑娘若是想喝水添茶了，就与在下说，在下很愿意为姑娘效劳。”
既如此，多说无益，她还是尽快开门见山吧，“小公爷，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高显垒却故作惊讶的看她一眼，假装听不懂，“不知二姑娘，此话怎讲？”说完，把斟好的茶移至她面前。
时澜洳把语气放软：“小公爷，您家世显贵，我一个小小庶女，实在是不敢高攀，况且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高显垒却不把她的话当作话来听，似乎在欣赏小曲儿一般，对她说：“你们江南的姑娘，说话都似二姑娘这般温软好听吗？”目光在她身上流连。
这是时澜洳料想之外的话，她不想回答。于是，只安静的等着他的下文，却见他，竟然毫不掩饰的，用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
这让她瞬间面红耳赤起来，羞愤的提醒道：“小公爷，非礼勿视，还请自重。”
可高显垒却开怀的笑起来：“你我不日就要结为夫妻，我不过是提前看看自己的妻子，有何无礼之处？”
这让她越发愤怒难当。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根本无法与高显垒交谈。于是她立马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高显垒也发觉自己的话说过了头，连忙起身拉住她，道：“好好好，是在下错了，错了，二姑娘请坐下，咱们有话好好说。”
时澜洳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道：“请小公爷先放手。”高显垒很配合，连忙把手松开来，两人这才，重新坐了回去。
高显垒先说话：“不知二姑娘，为何不愿意嫁给我？正如你方才所言，你一个庶女，让你嫁进公爵门庭，做正室夫人，难道还委屈了你吗？”
时澜洳见他终于愿意好好说话了，才又放低了姿态与他道：“小公爷，我也不与你说什么，我人微福薄的推辞了。若您不怪罪，就请恕澜洳直言。”
高显垒其实也想与她好好谈，但实在对她说的话不感兴趣。于是没听两句，又走了神，眼里只有她的秀眉，杏眼，堪合的唇瓣，细白的脖颈，还有玲珑有致的身段。
见她等着他回话，他才敷衍了一句：“你说你说。”
可时澜洳却很郑重的告诉他：“小公爷，我不喜欢你，我已经有心悦之人了。”
这回的话，他倒是听见了：“那个申子旭？”
时澜洳并不想给申子旭引来麻烦。况且，她心底的人也确实不是他，于是说道：“不是他，另有其人。”
听完这句话，高显垒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有深意：“我竟瞧不出来，二姑娘你，居然也是个多情风流的女子。没记错的话，不久前，你还在与他议亲。”
时澜洳也不避讳，“我自有我的苦衷。”
高显垒却很乐意将就，给她出主意道：“既然你不喜欢申子旭，都能嫁给他，那还不如嫁给在下。更何况，论家世论样貌，本公爷可一点也不输他。”
他有意不讲道理，时澜洳说不过他，最后只得耐着性子与他道：“小公爷，你不要胡搅蛮缠，我说了我是有苦衷的。”
高显垒倒是有眼力见，瞧她压着怒火，连忙朝她身前比了比，说：“姑娘先喝口茶润润嗓，蓬楼泡的花茶很富盛名，你定会喜欢的。”
与他周旋了这半日，也确实渴了，将桌上的杯盏端起来，一饮而尽，好像是与别处的花茶不一样，花香浓郁，清甜回甘。
高显垒见她喜欢，又来给她续上，“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于是她又喝了一盏，心中措着辞与他说：“小公爷，我劝你还是另觅佳人吧，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但是说着说着，她忽然瞧见眼前的人，慢慢变出了两张脸。
他们同时站起来，一起走向她：“澜儿姑娘，可是本公爷却偏偏钟情于你，唯独只想娶你。你大概不知，这二个月来，我对你是如何的牵肠挂肚，朝思暮想。”
时澜洳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怎么这人说话带着回音。于是晃了晃脑袋，又眨了眨眼，再看高显垒，竟发见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旁。她连忙用力推他，却被他抓住手放在了心口上，“不信你摸摸我的心。”
她又急忙往四下里张望，想寻个抵御的物件，可不但寻不见，就连这酒阁子也跟着摇晃起来。
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在恍恍惚惚间，看到了一个人影，是个蒙着面的黑影，慢慢朝她走来。她也连忙挣扎着朝他伸手，向他求救。
可正在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人破门而入了。
眼前的黑衣人瞬间消失。紧接着，阁子里就闯进来一大群人，她使劲的睁眼分辨，看了又看，才终于看清，为首之人，身穿曳撒，腰别绣春刀，面容冷峻，有点像穆珩。
虽然晕晕乎乎，但不妨碍她在心中窃喜，这人每次都这样，总是出现在最紧要的关头，救她于水火。
高显垒感到十分惊讶，这锦衣卫头子，怎么会突然出现，搅和他的好事？但他却不得不顾及东厂的势力，也不得不把怀里的时澜洳，先放回到矮榻上。然后转身问他：“穆指挥使不守在御前，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而穆珩却道：“在下追踪要犯，路经此地，却不想搅了世子的好事，实在是对不住。”
而在他们说话间，时澜洳用尽全力，爬了起来：“穆指挥，救我。”
穆珩却不与她搭话，只与高显垒道：“这时澜洳，乃已故时老将军之后，世子勇气可嘉啊。”
高显垒似乎意识到了一点危机感：“我劝指挥使，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可穆珩却直接走上前去，抱起了时澜洳，与他道：“世子所言差矣，锦衣卫既有监察百官之权，亦有保尔等周全之责。如今既有官眷求救，在下岂有不管之理？人，我今日就带走了，世子若不服，可上表朝廷，启奏陛下。”
于是，时澜洳就被穆珩带去了他的府邸。
也不知穆珩，喂了一粒什么药丸子给她，还不到半个时辰，就治好了她的晕眩乏力之症。
此时，她正躺在穆珩的床上。而穆珩，则坐在外间的交椅上。
男子的寝房，没有隔断，没有屏风，也没有垂帘。这样真好，她侧过身来，就可以一直盯着他看。
他没有表情，也不动，目视着前方，像一座木雕。可是，侧脸却很好看，就像那日梨花树下的清贵公子，冷艳无双。
就这样，又过了良久，他还是一言不发。这让她想起了与他游园那日，如果她不先开口，他怕是能一直坐到晚上。那样，多浪费时光。
所以，她主动与他说：“你今日又救了我一回。”
这时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她问他：“你为何要救我？”
他依旧面无表情：“顺路而已。”
她又问：“上回也是？”
他答：“是的。”
她不相信：“穆指挥，你有心悦之人吗？”
他迟疑了一瞬，才道：“没有。”
她连忙告诉他：“可是我有。”
但他却不再答话了，并且还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她迟疑了一会儿，又继续问：“你想知道，我心悦的人是谁吗？”
可是话刚说完，就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匆忙打断她：“姑娘，申时将至，你该去女学了。”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可她却敏锐的勘破了话里的玄机。连忙起身下床，连绣鞋都来不及穿，欣喜非常的跑到他面前，眸光潋滟望着他，说：
“穆指挥，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