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晏翎越送时澜洳回袁府,登车时特地吩咐者离绕道十里长街,弥补时澜洳在春华宴那日留下的遗憾。
马车踢踏前行,时澜洳坐在车里发呆,脑海里是沐奈院发生的事情,恍然间,想起陈怡,还有晏翎越对她的嘱咐,忽而抬眸望向他说:“你今日多虑了,陈怡并没有为难我,说起来,也是我太过小人之心了。”
晏翎越心知肚明,却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哦?是吗,没有为难你就好。”
经历了这件事,令她对陈家赞不绝口:“嗯,果然是大家之女,看来陈阁老是一位深明大义的父亲,陈家家风很良正。”
晏翎越不想泯灭她对人性仅存的一点期望,但也实在说不出附和的话。想了想,决定转移话题,于是他挑起车帘笑着提醒她看:“娘子,你今日衣香鬓影,很适合夜游。”
只见车窗外银花火树,绚烂夺目,时澜洳惊喜万分的探身望出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各式店铺鳞次栉比。便欣喜道:“小侯爷,咱们寻个地方下车吧。”晏翎越很配合的喊了声者离,马车便慢慢停住了。
她顺着街道,看了一路,直咽口水,奈何暮食吃得太撑,只能慢慢踱步,偶尔回头看一眼晏翎越,却瞧见他,手上拎着的东西越来越多,她好奇的上前扒开来看,竟发现,都是她方才留连看过的美食。
她十分难为情的担忧道:“小侯爷,你买这么多,吃不完岂不是很浪费?”
晏翎越却笑着与她说:“你可以每样都尝尝,剩下的留给我,实在不行,还有者离。”她只得先回头,惭愧的望了眼不远处的者离,然后转过身来,开心的朝晏翎越点了点头。
两人悠悠逛着,在路过羊炙铺子时,她又呆呆顿住了脚步,晏翎越见她馋得走不动道,所幸拉她进店坐下,点了一盘炙羊肉。跑堂很快就把冒着滋油,撕好成块的羊肉端了上来,口中振振有词:“上好的羊后腿贴骨肉,客官请品尝。”
撒了特制辛香料的炙肉,色泽诱人,香味扑鼻,时澜洳迫不及待尝了一块,口感细嫩,肉质丰盈,顷刻间,令她满足得闭上了眼睛,晏翎越见她吃得开心,比自己吃了还要高兴。而她见他不动筷,忙极力荐道:“这肉吃起来不膻不腻,还略带一点点嚼劲,你快尝尝呐。”
可晏翎越却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伸出手来示意她靠近一些,她没想太多,茫然往前倾了倾,竟迎上了他探过来的手,很自然的在她唇角上揩了揩,他笑着说:“娘子,你唇边沾了油渍。”
虽然愣了一瞬,但她并没有躲闪,因为纯粹的爱意能直抵人心,她感受到了。望着他温眉慈目的模样,恍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小侯爷,你有点像我外祖母,她从前也常常这样替我擦拭。”
晏翎越突然顿住了手,心里一片惨然,暗道这丫头,究竟是不解风情,还是不懂情爱?她与穆珩不是……想到这里,突然茅塞顿开,莫非她把感激之情与男女之情混为一谈了?
但这于他来说,倒是个意外的惊喜。身为未婚夫婿,他有这个责任帮她区分,于是坐正了几分,温柔着眉眼告诉她:“你如今许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亲人,自然会和你外祖母一样,关心你爱护你。但本质上,我与她却不一样。”说着突然郑重起来,“你方才在茶楼里说,我们这段姻缘能维持多久,全听我的打算,可是当真?”
美食当前,时澜洳并没有发现他态度的转变,此时正举着一盏冰镇酸梅渴水,朝他点头,“自然当真。”
晏翎越其实很担心她会改变主意,眼下再次听到肯定的回答,这才有了说出下文的勇气:“我们的婚期定在冬月,虽然还有小半年的光景,但真要过起日子来,眨眼即临。”说着垂眸笑了笑,复又抬眼看向她:“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从前未定亲时,我自由惯了,并不很向往身边多个人的生活。可是,自从与你订了亲,我的心境就彻底发生了转变,尤其在见不到你时,总会莫名的忐忑不安。”
嘴里的炙羊肉突然没了味道,时澜洳被晏翎越这番话,说得面红心跳,放下筷箸,她垂着眼眸问他:“所以小侯爷,你要跟我说什么?”
晏翎越却目光坚定的望着她:“不如我今日,先与你透个底,我打算认真和你过一辈子。”这话引得时澜洳倏然抬眼一惊。
而他却镇定自若的继续道:“不管我们,是因何原由定的亲,但既然要长久维持这段姻缘,就没道理做假夫妻。我身为晏家独子,绵延子嗣是一项重任,待你我成亲后,在父母长辈跟前,其实拖不了太久。更何况,奉旨成婚,并没有那么容易和离,若执意要分开,那我们就得冒抗旨不尊的风险了。”
他这番话,令时澜洳一时难以接受,很需要时间来缓一缓。
抗旨不尊?她从未考虑过这么严重的问题。如今往回看,她至多能想到,不与晏翎越定亲,会有什么后果。只怕此时,自己已经与高显垒订了亲,正坐在时园以泪洗面吧。这么想来,她其实还要感谢这道赐婚懿旨,毕竟晏翎越比高显垒要好许多,迄今为止,行事妥帖,面面俱到。最关键一点,他俩谁也没有退路,不会像前面两回,陡然生变,叫人失望之余,还要想法子面对灾祸。
既然想清楚了,利大于弊,就不需要再犹豫顾虑。于是,她也肃然危坐起来,认真告诉他:“小侯爷,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其实,我原也没有与你和离的打算,只是顾虑到将来,你或许会遇见心仪的女子,想要娶她为妻,所以我才表明,可以与你和离的立场。毕竟,你我不是心悦彼此而在一起的。
如今,既然不能和离,那就只能从命。只是我们,互相还不甚了解,彼此之间,也没有情愫。”说着尴尬的轻咳两声,她通红着脸继续,“像,像绵延子嗣这样的事情,还得从长计议。”
晏翎越按耐着欣喜听她说完,当下就激动得起身绕过桌畔,来到她面前,他冲动的想拉着她的手,跑到大街上广而告之。但‘从长计议’这四个字提醒着他,不能心急。快速平复好心绪,他悠然的向她递出了手,“娘子,这炙羊肉也吃的差不多了,咱们再去瞧瞧别的吃食吧。”
时澜洳犹豫了一会,才把手搭进他的掌心,牵上的瞬间,心就开始狂跳起来。两人从羊炙铺子出来后,信步走在美食琳琅的长街,她却完全提不起对美食的兴趣,全神贯注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她指间轻轻盘旋,一番摸索后,终于十指相连,紧扣在一起。
可是夏日的夜风,席卷着暑气,并不凉爽。
没走多久,两人的手心就溢满了汗。时澜洳拉着晏翎越,小跑着回到了马车里,靠四只冰鉴合力,快速消散了身上的暑气。者离把晏翎越方才买的吃食递进来,时澜洳瞬间又有了食欲,拿了一块火肉放进嘴里细品,叹道:“这酱汁不错。”晏翎越笑着说:“喜欢的话,下次路过我给你带回去,这么热的天,就别出门了。”
她拿签子戳了块鲍螺肉递给他,笑着道:“那我就先谢过小侯爷了。”谁知晏翎越却不伸手接,就着她递来的签子,张嘴就衔了过去,边说好吃边深情的望着她。她只能强装镇定的,拿了身旁的林檎渴水来喝,可是没喝两口,又被他夺了去,就着她喝过的口子喝起来。她又只能假装没看见,打开了包着奶皮的纸袋。
直到这时,马车才缓缓跑动起来,想必已经离开闹市了,她好奇的挑起帘子望出去,只见街道上的灯火渐渐意兴阑珊,每隔一小段路,才会出现几座富丽的小楼,飘眼望向门上的招牌,‘情香楼,水云间,杜若坊……’经过正门前,还能听见丝竹管弦的乐调,伴着男女的欢声笑语,她猜想,京师的秦楼楚馆,大概都汇聚在这一段路上了。
打算放下帘子时,她恍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杜若坊,好奇的追望了一眼,竟是袁锦翔?没记错的话,他还未及冠吧……
杜若坊里
袁明达与几位友人,坐在席间相互吹捧:“袁大人如今,可谓是风光无两啊,两个女儿,先后嫁进了公爵,侯爵门庭。”
袁明达笑着举杯回敬:“才刚定亲,离过门的日子还有好几个月。陈大人,我听闻次辅有意与你家结亲,你也快大喜了啊。”
谈笑间,门外一群舞姬缓缓涌了进来,袁明达连忙眯起眼仔细寻望,很快就瞧见了他心头的尖尖,妙菱。只见她身披纱罗,似脚踩云雾一般,从后面舞着上前,她的目标非常明确,摇曳一曲后,便轻轻坐进了袁明达的怀里。
见此情景,席上有人逗趣长叹道:“唉!看来妙菱姑娘,今夜心属袁大人呐,咱们还是另寻佳人去吧。”说罢,众人纷纷笑着,退出了房门。
在这杜若坊里,尤其是妙菱面前,袁明达就不再是朝堂上那个,迂腐的君子了,也不用再端着袁府主君的架子,他可以光明正大的风流轻浮。目光灼灼的盯着妙菱,听她在耳边吐气如兰:“大人,你何时才能来赎奴家呀?奴家已经等得望眼欲穿了!”说着,她捏起一盏酒,送到他嘴边。
袁明达将酒一口饮尽,把她搂近一些,道:“过阵子再说吧,我家那婆娘又回来了,怕是要小住上几日,待她回了娘家,我再来接你。”说罢便要亲上她的嘴,却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倩儿,你相信我,我定求得我母亲同意,将你赎回去。”
袁明达如梦初醒一般,蹭的一下跳起来,连忙跑到门外,看见袁锦翔,冲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耳朵:“你个逆子,不在家中好好温书,跑来妓坊做什么?”
于是,袁锦翔被打骂着,拖出了杜若坊,父子俩火速回了府宅。来到前厅,袁明达立时吩咐冯管家,叫来了板子。袁锦翔被捆在长凳上,鬼哭狼嚎。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孔丽娘跪在一旁,不住的替儿子求饶,哭得撕心裂肺。
前院的动静,闹得很大,吵得后院不得安宁。老太太叫澜洳搀她过来瞧瞧,谁知刚踏进院子,就瞧见孔丽娘扑了上来,泣不成声道:“太夫人,已经打了十几板子了,你快劝劝主君,叫他停手吧,锦翔也是您的孙儿啊。”
却不等老太太问话,袁明达就吼起来:“停什么手?平日里到处惹是生非也就罢了,小小年纪,还没及冠,就学人去逛妓院,什么?要求你母亲帮你赎妓?你好大的本事。不许停,给我继续打。”
说着他转向孔丽娘,怒道:“还有你,慈母多败儿,咱们好好的儿子,都被你教成什么样了?是你答应要给他赎妓的吗?好好的弄个娼妓放在屋里,你是想害他将来娶不着亲吗?咱们袁家好歹也算是皇亲国戚,你们母子二人,这是想毁我袁家清誉啊。”
孔丽娘眼看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子,慢慢变得奄奄一息。终于忍不住,顶撞道:“这还不是因为主君你,一心想赎杜若坊那个妙菱,翔儿这才有样学样,我一个深闺妇人,万事全凭你们爷俩做主,有什么权力拿主意?如今儿子不学好,你反倒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了?”说着突然站起来,“你今日就把他打死吧,打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们母子俩,刚好给你那个妙菱腾地儿。”
袁老夫人这才听清楚事情的原委,拄着拐杖一声盾地,“袁明达,我竟不知,你除了忤逆父母,居然还敢玷污门庭?你自己的官声,两个儿子的前程,统统不要了吗?赎妓回府?你这是打算赔上一家子的清誉啊。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究竟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你儿子?依我看,你们父子俩个,简直随到了一处。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若是想让娼妓进门,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袁明达心虚难当,叫了停,“今日起,你给我禁足家中,好好温书,哪里都别想去。”说罢恼恨的看了眼孔丽娘,甩袖离去了。
这让躲在园子里偷听的柳如慧,高兴又解气,暗道孔丽娘这回得罪了老爷,想必是不能再掌家了,教出那样的儿子,母子两人前景堪忧啊。自己这回,八成是能留下了吧,说不定还能重握掌家之权。欣喜万分的回到一支梅,果然后脚就迎来了袁明达,只见他怒气冲冲的走进来,连喝了三四盅茶。
毕竟同床共枕二十来年,柳如慧很清楚他的脾性,上半晌还不许她留下,这会子来,不可能是悠闲晃荡,必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她就要抓住时机,与他重修旧好了。
只见她拿出帕子,轻轻晃在手里,然后摇摇曳曳的走向袁明达,轻轻唤他:“官人为何这般气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让袁明达惊讶不已,平日里蛮横跋扈的婆娘,怎的?回去几日就脱胎换骨了?但这不重要,他自然也不会向她解释前院发生的事情。如今妙菱是无法赎回来了,孔丽娘毕竟是妾,又没有得力的娘家帮扶。最近家里遇着的几件大事,说到底,都是靠了柳如慧的娘家,才得以安然度过。
眼下要叫她留下,重新管家,虽然有些扫脸,但想来她也是乐意的。于是犹豫了一会,他决定软饭硬吃,至少在气势上,不能叫她觉出唯诺来。原本还坐得笔挺的身子,慢慢斜倚下来,他轻咳两声,拿出目中无人的架势,道:“我见你回去这段时日,似乎有了一些改变,虽然成效不大,但你确实,真心悔悟了吗?”
柳如慧自然会给足他脸面,“官人,我今日当着大家的面,说出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日后也一定谨守贤良淑德,勤俭持家,不再让你为内宅的事情忧心。”
袁明达却还端着架子:“你我夫妻二十来年,我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怕你回来几日,又回去,遭娘家人嫌弃。而且,程儿也大了,我不得不顾念他的想法,姑且就让你多留些时日,看你表现再定去留吧。”
柳如慧高兴不已,作势就要扑进袁明达怀里,袁明达却早有防备,连忙起身躲过一劫。柳如慧扑了个空,劝慰自己不打紧,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害臊的。于是举起手来理了理鬓发,又转过身去,含情脉脉望着他:“官人,今晚留下吗?”
袁明达其实不想待在一支梅,但如今不能去找孔丽娘,他就只能去书房,想想还是算了,放着高床软枕不睡做什么,便转过身,直接朝床榻走去,道:“叫人进来,伺候洗漱吧。”
第二日
沐奈院休沐,时澜洳打算留在永福斋,陪祖母一日。原本天气炎热,易让人食欲不振,又因为近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使得祖母情志郁郁,越发不怎么进食了。
所以她打算给祖母熬一碗清热解暑的荷叶粥。天刚蒙蒙亮,就带着采萝来到后院采荷叶。乘坐小舟泛在池塘上,悠悠钻进硕大的荷叶间,顺便摘了些莲蓬,最后主仆二人,赶在晨辉火辣前登了岸。
却不想,会遇见偷溜进府的高显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