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很快,花丙辰的死讯,就在京师传开了。
时澜洳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试穿嫁衣,还有三日,就是十一月初九,她大婚的日子。一面看铜镜里的自己,一面对采萝说:“花丙辰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就是可怜了小姨,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咱们下半晌去吴家瞧瞧她吧。”
谁知采萝忽然悲伤起来,“姑娘,女先生遭了意外,奴婢听他们说,花厂公绑了女先生做人质要挟穆大人,结果在两方交手时杀了她。”
这叫时澜洳大吃一惊,他们二人不是相爱吗?花丙辰迟迟不离京,难道不是为了带吴姝一起走?他护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杀她呢?这其中的隐情,也怕是只有穆珩才知道了。
正想着,外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晏翎越款款走了进来,她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母亲不是说大婚前三日,你我不能见面吗?”
晏翎越见她一身骄红,目光骤然亮起来,“风华绝代,殊胜丽人,得妻如斯,吾甚幸哉,娘子,衣裳可还合身?”说话间已经来到她面前,眼神灼灼,将她揽进怀里。
采萝见状,连忙退出去,将门关上。晏翎越又亲了亲时澜洳的脸,却被她红着脸推开,“量身定做的衣衫,会出什么差错。你怎么又来了?”
谁知晏翎越突然就松开了她,负起手来,转身向外,“莫非娘子不想见我?还未成亲,就嫌我烦了吗?”
近来也不知怎么的,晏翎越愈发喜欢粘着她,惯爱使小性子不说,还每常说些不讲道理的话,职上也不怎么去了,随着婚期临近,干脆同陛下告了假,每日天明时来,入夜后才走。
表面上,穆珩的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但时澜洳还是隐隐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安。眼下的岁月静好来之不易,她亦格外珍惜。于是,连忙上前环上他的腰,踮起脚尖,回亲他一口,说:“我的夫君郎艳独绝,风月无边,简直令我爱不释手,怎么会烦呢?只是母亲特意叮嘱,大婚前三日见面,不吉利。”
晏翎越这才称了意,妥协道:“好,明日才进入三日期限,今日还可以再陪陪你。”边说着边把时澜洳搂紧,“真想今日就把你娶回去。”
这段日子他日日守着她,其实是有原因的,穆珩在东临时说过要带她离开,如今花丙辰已死,他便没了顾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找澜儿,告诉她真相。眼下大婚在即,绝不能叫他钻了空子,看来这三日,得找点事情给他做了。
当然,除了穆珩这件膈应人的事情,还有一件好事,就是他那令人难以启齿的病症,经太医诊断,竟然是因为他无有经验,首次难免。幸亏只是虚惊一场,后来他让者离去寻了些书籍来,仔细钻研了一番,才恍然理解,这些书自有它们存在的道理,也不能一味摈弃。于某些人来说,确实是颓心丧智的毒丸,而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救命的良方,譬如他,就从中获益匪浅。
想到这里,他抬眼瞧了瞧窗外的天光,雾霭缠绵,往年这时候,已经迎来了初雪,今年却迟迟还未降临。但无论如何,这样阴冷的天气,是不适宜再出门的。
眼波流转,他温情脉脉的望着时澜洳,“娘子,你这身嫁衣该换了吧,当心弄皱了。”
时澜洳这才发现,两人搂得这样紧,不皱才怪,于是连忙推开他,“对对对,幸亏你提醒我,”说着便扭头朝门外喊,“采……”却忽然被他掰过脸来,堵住了嘴,亲了好长一会儿,才意犹未尽的放开她,“叫采萝做什么,不是有我在吗?我帮你。”
却还是被她无情的推开了,“嫁衣繁复,你瞧这些明扣暗扣,万一不小心扯坏了,还要麻烦人奔来走去的缝补一趟,折腾不是?”
晏翎越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好奇的来研究她嫁衣上的扣子,“是吗,我瞧瞧。”一双眼眸亮晶晶的,煞有介事一般,见时澜洳狐疑的望着他,又解释道:“我打小便自己更衣,什么样的扣子没解过,放心,难不倒我。”
边说着边忙活起来,不得不说,他不仅聪明,而且还是个细致人,修长白皙的指节很灵活,不多时,繁复的明扣暗扣,就被轻巧的解除了,一点也不输采萝,中途时,得意的看她一眼,讨赏似的把脸凑近她唇边,道:“娘子亲亲。”
时澜洳知他近来敏感,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能依,便总是依着他的,不过是换件衣衫,就由着他吧,依言在他脸上轻轻一吻,好奇问道:“方才,你是绕着园子来的?”
晏翎越追着亲了亲她的唇,继续手上的事情,“我见园子里寒梅初绽,景致不错,便绕了一圈,怎么了?”
时澜洳闻见他身上,透着一股清冽的草木味道,进屋有一会儿了,衣服上的寒气还未散尽,便心疼的说:“外头可冷?都什么天了,你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要么还是寻个嬷嬷近身伺候吧,者离虽好,但毕竟不如女子细心。”
晏翎越笑着说:“大功告成。”然后果真如伺候人更衣一般,揭了她的外裳挂进衣橱里,回来后,又继续研究她裙腰上的锦带,看了看,不过只系着一个绳结,便没那么仔细了,搂着她的腰贴向自己,一边摸索着绳头,一边拿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嬷嬷就不必了,娘子若真心疼我,往后这些事情,就都交由娘子替我费心吧。”
唇越靠越近,话越说越轻,偏偏他的声线又那样温柔好听,飘进耳里,不亚于杜若坊的靡靡之音,一逢着空隙,便蛊惑人心:“我如今……一日不见你,就心慌得厉害,这三日,可怎么熬啊……”
屋里明明没点炭火,却渐渐闷热起来,灵犀香燃了一夜,凝聚到这个时候,香味正是浓郁,又混合了晏翎越的气息,时澜洳只觉得自己,好似喝了一碗迷魂汤,摇摇欲坠,神志不清。
直到,听见一连串珠子滴答散落的声音,她才茫然回过神来。
竟是晏翎越在拉绳结时,不慎扯到了裙腰上交错串连的玉珠子。望着这满地跳跃的圆玉,时澜洳敛起滑落肩头的罗衣,又望了眼满脸无辜的晏翎越,一把推开他,翁声怨怪:“瞧你胡来。”
晏翎越笑了笑,仔细踩着空地,又回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抱起来送去榻边坐好,弯着眉眼,征求她意见:“娘子,要不然……还是把采萝叫进来吧?”
闺房里的岁月,过得很快,尤其是和心上人待在一起,烹茶,燃香,做画,再听听她们姑娘家闲聊些趣事,偶尔搭上几句,到吃暮食时候,叫一桌蓬楼的火锅,吃吃聊聊……
一日,便又入夜了。
临走前依旧恋恋不舍,“娘子,既然连脚都在你这泡了,不如就让我留下来吧?这回可是要三日后才能相见呢。”
时澜洳拿了帕子递给他,“快把脚擦干,水都要凉了。”
晏翎越懒懒接过来,慢悠悠擦拭,慢悠悠穿袜,慢悠悠穿鞋,时澜洳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你日日来我院里,按道理上很不合规矩,祖母任由你进出,甚至还免了你每日问安,已经很通情达理了,你可不能再得寸进尺。 ”
可他却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不情不愿站起来,欲言又止。时澜洳只得转移话题,边给他系披风,边嘱咐:“这几日若要出门,万不能再穿得这样单薄了,来迎亲那日也是,寻一件厚的里衣来穿,记住了吗?”
晏翎越却不接她的话引,可怜巴巴望着她,道:“娘子真是无情。”
时澜洳态度很坚定,“走吧,我送你出门。又不是孩子了,这么不讲道理。”却没想到被他拒绝了,“外面天寒地冻,你好好待在屋里,我熟门熟路,不会走丢的。”说完,在她额上亲了亲,又嘱咐道:“这三日,哪儿都不许去,安心待嫁,等我来娶你。”
如今,他俩这样亲密无间,她也一心记挂着他,大概不会再为穆珩的苦情动心了吧?他可以放下防备,高枕无忧了吗?
然而连着两问,心中依然没底,回去后,一夜无眠。到了第二日,他早早进宫,办了两件事情。
于是,晌午时候,袁府和穆府分别迎来一道圣旨。此时,时澜洳正跪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布政司参政袁明达次女,已故昭武将军时毅之孙时澜洳,于东临堡一役中,临危不惧,击鼓高咏,振奋士气;又于辽疆边城沿安,仁善仁心,施粥济民;再有吴州城内,以假婚知府姚山海,协理河道御史秦明冤案,委身取义,智勇双全,为家国早呈河清海晏之象,贡献助力,实乃女中豪杰,为天下女子之楷模,特封其为‘如宁县主’,并赐‘黄金万两,食邑六百户’,褒奖其德。钦此。”
时澜洳觉得很不可思议,尤其那句“以假婚知府姚山海,协理河道御史秦明冤案。”有些莫名,这名头很牵强。她努力回想,似乎在春华宴那日,听晏翎越说过一句,“你只管议你的亲,嫁你的人,流言的事情,我帮你解决。”
当时并不当真,没曾想,他居然放在了心上。看来他真的懂她,比起封赏,她更在意这个洗不清的污名,这一条功绩,想必是他去向陛下求来的。
而穆珩的圣旨,由桑里亲自来传,“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邦国昌隆,仰赖良将,朝纲整肃,须倚英才,兹有锦衣卫指挥使穆珩,于东临堡一役中,援兵及时,扭转战局,立下汗马军功;又手刃奸佞东缉事厂厂公花丙辰,肃清朝纲,有功于社稷,实乃国之栋梁,郑心甚慰。特赐穆珩‘武宁侯’之爵,以彰其睿智骁勇之才,并赐‘食邑千户’褒奖其功勋。钦此。”
可穆珩领旨谢恩后,桑里却又传了一道口谕,说陛下有任务交予他出城执行,“景州知府王永贪赃枉法,残害百姓,武宁侯,陛下命你即刻出发,捉拿其归案。”
穆珩望了望袁宅的方向,有些犹豫,“桑少监,不,桑掌印,此事能稍迟半日吗?我有些私事要处理。”
只见桑里凑近过来,与他轻声道:“这差事啊,是晏家世子有意给你揽下的,八成是怕你搅了他的亲事。不过景州离京师才百余里地,以你往日的追凶速度,两三日足够了。”
皇命难违,穆珩只能快马加鞭赶去了景州。
若不是横生了这枝节,他本打算今日去找澜儿的,前些日子,晏翎越连早朝都不上了,日日守着她,叫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如今,又使奸计迫他离京,真是无耻。不过他写了张字条,命人送去给她了。
一百余里,以他的马力,不过两个多时辰就到了,这回他动用了往日四五倍的人力,不单封了景州城,连方圆百里的几个县城也一并封了,所有人,三日之内,不得进出城门。剩下的就是排查搜索,并且掷出了黄金千两悬赏,只要能赶在后日抓到人回京,别说黄金千两了,就算倾家荡产,他也在所不惜。
这么诱人的赏金,能叫一辈子翻不了身的普通平民,从此不必劳作,衣食无忧的安享度日了,百姓自然积极响应,挤破脑袋的争抢景州知府的人头。
当告示被贴出来时,时文昌正带着妻儿驻足观看,他在吴秀梅的撺掇下,卖了吴州老宅,举家迁来了京师,打算投靠时澜洳。
尽管时良杰和时晴洳兄妹俩不同意,但那又怎样,一家之主说了才算。
吴秀梅看着告示很激动,“良杰,你记性好,快来把这逃犯的画像记住,万一叫咱们给碰上了呢,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哪。”
时良杰却摇头道:“母亲,您就别异想天开了,那景州知府是什么人物,随身必然带着死士护卫,这种活计啊,非江湖人士不能接,咱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要是真的遇上他,能自保就不错了。”
时晴洳很赞同哥哥的话,“母亲,您还是祈求老天保佑,别让咱们遇上吧。”
时文昌看了一会热闹,觉得甚是无趣,“咱们啊,还是赶紧上京师去,找到澜儿最要紧,她不是和晏家小侯爷定亲了吗?想当初啊,还是我给他俩牵的红绳呢,到时候,想要什么富贵没有,别在这里瞎耽误功夫了。”
吴秀梅却在一旁说起了酸话,“我劝你啊,别想得太美,人家如今飞上枝头当了金凤凰,愿不愿搭理你还不一定呢!再说了,你没瞧见吗?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封城三日’,你不在这待着,能上哪去?”
时良杰说:“以咱们眼下的积蓄,想在京师买个小宅子,不成问题,何必非要去打扰澜儿。”
时晴洳附和道:“哥哥说得对,咱们就别去给阿姐添麻烦了。”谁知话刚说完,就见一群锦衣卫驾马飞驰而来,又疾驰而去。
吴秀梅首先认出了最前面那人,追上去指着他的背影说:“那个锦衣卫我认得,之前在吴州码头,时澜洳那死丫头要逃婚,还是他帮我拦的人。”
说起来,晴洳也记得他,祖母出殡那日,他也是这番装束,这匹黑马,阴郁冷肃,虽然不曾听他说话,但这张俊美无双的脸,叫她过目难忘,她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比之晏家小侯爷,还略胜一筹。
然而,吴秀梅这话却让时文昌听得心惊胆战,“你快住嘴吧你,这种丑事就不要再提了,我告诉你啊,等进了京师见着澜儿,可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秀梅识趣的闭了嘴,一行人回了客栈,等待三日后,城门开放。
可事情偏偏这么邪门,怕什么来什么。待到了第三日夜里,那景州知府王永,竟然躲进了晴洳的客房,其实自打她从吴州出来,就不曾睡过整夜觉了,这一路走来,马车颠簸,行路疲惫,令她全身酸痛提不起劲儿来。
将近破晓时分,她迷迷糊糊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水,谁知正准备喝下时,余光瞥见了一块粗布衣料,夹在衣橱的门缝上,幸亏她沉住了气,若无其事的喝完水,就躺回到了榻上,可是她该怎么办?
就这么佯装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法子走出这个门去。
犹豫挣扎了一个时辰,终于壮着胆子起身,照着平日的习惯,穿外套,梳头绾发。但也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就在她起身要出门时候,躲在衣橱里的人,突然蹦了出来,很快跑向她举刀威胁道,“去给我弄点治伤的药来。”
把她吓得险些晕厥,颤抖着点头。可那人又突然一把拉了她的手去,在她的掌心划了一刀,然后拿刀抵着她的后腰,说:“开门,叫小二,要敢踏出这个门槛,你就死定了。”
她疼得眼泪直流,又不敢出声,只能擦了泪水照做,开门叫来小二,说:“麻烦小哥,帮忙去买些伤药来,我方才削水果,不慎划破了手。”边说话,边递银子给他,“多出的银子,就当给您的跑腿钱。”
那小二一听,眼睛骤然一亮,很爽快的接过了银子,心道隔壁就有一家药铺,这钱不赚白不赚,然后麻溜的往药铺去了。却不想,这两日城里在抓人,封锁了城门不说,连药铺子门口都被把了个严实,那些锦衣卫,一个个鬼阎罗似的,目光犀利,恍然与他们对视一瞬,就叫他吓得仓惶折了返。
只是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被盯上。
穆珩一向沉着冷静,可是这回,他却乱了心神,已经第四日了,澜儿今日出嫁。而他这里却进展缓慢,目标虽然锁定在了景州城内,可是这座城,比吴州大了两倍不止,一一排查的话,半日哪里够,但他顾不了那许多,午时过后,若还找不到王永,他就先回京去,就算是闯洞房,他也要向澜儿解释清楚。
她曾经是那样深爱着自己,想必不会忍心舍弃他。
骑着马,漫无目的在街道上巡视,却被一家药铺前的小二吸引了目光,只见他来回徘徊了两步,又匆匆跑进了旁边的客栈,这一幕,身旁的护卫也瞧见了,疑道:“不过是把守了人,又不是不让买药,他为何过门不入?”
看来这药,他可买可不买,穆珩突然谨觉,“那客栈有问题。”
瞬间,这家客栈就被团团围住了,担心打草惊蛇,穆珩只带了两人进去,不远不近的跟着那小二,穿过大堂,上了二楼,见他在一间房门前停下,门打开的瞬间,露出一个面庞清丽的姑娘,与澜儿有几分相像。
只见那小二与她呵腰道歉,“实在对不住了姑娘,药铺让那些锦衣卫蹲了点,小的不敢进去,您还是自己跑一趟吧,不远,就在隔壁,这是您的银子,请收好。”
晴洳心里急跳,努力使眼色,想让那小二发现她的异样,可他却始终低眉弯腰,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此刻,她后腰上还顶着一把匕首,只得万般不愿的将门关上,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在门慢慢合上的瞬间,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阴郁冷肃,俊美无双。
只见他一身紫锦便衣,目光如炬,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