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单靠思想活着
在浓厚的血色与夜色中,露西亚猛然触碰到虚无的白色。她还没有缓过神来,不知道眼前究竟是又一场梦还是又一次死亡。
“你安全了。”一个声音说。她想了好几秒,才把声音和记忆关联在一起。
她撑着自己坐起。本以为跑了如此遥远的距离,自己会全身酸痛,但并没有,只是受伤的脸肿了一块。这让她松了口气——重获身躯后,月经不再来了,身体的行动也方便太多,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好事。
她看向准备上来帮忙,看着她自己坐起后显得有些尴尬的伊格内修斯,询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金银岛旅馆。我房间。我去给你倒杯水。”伊格内修斯说。
这时,她才把目光移至房间的其他地方。房间的布局的确有着协调的相似性。和她房间一样绣着浪花与帆船的厚窗帘拢上,阻隔外面的天光,雕花床头柜上放着精美的绣花蕾丝布,漆金的桌椅摆在窗台前,笔被放在密密麻麻书写的纸上,蜡烛兀自滴下蜡液,形成一个小小的光源。
伊格内修斯端着水来时,露西亚才回过神,木讷地接过,就好像她是第一次获得这具身躯,还没有学会与之相处那样。她再次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伊格内修斯。
对方也是一副格外疲惫的样子,但旅人都是这样。
“你看着我干什么?”伊格内修斯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他的脸上就攀爬怒意,“你完全不从从前的错误中吸取教训是吗?为什么要一个人去那里?你知不知道希波区到处都是皮条客和无业游民?那是最下流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可是你也在那里。”她感到半边脸都在发痛发酸,因此不愿说太多。伊格内修斯救了她,她不想追问什么,只是想要他赶快闭嘴——她不是个勇于承认自己错误的人。
“既然你知道我在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伊格内修斯更加生气,“我就知道你一个人会出事,你从来不规避风险,也不会给自己找出路,只会和人针锋相对,你偏偏觉得我在管控你的自由,什么都瞒着我。”
露西亚忙解释:“我不知道你在,我只是想去酒馆寄信而已。”她的声音有些滑稽,就像说不清话的小孩子一样,这可不太好。
“你为什么非得找希波区的酒馆寄信?”
“因为方便。”
伊格内修斯一时无法反驳。露西亚想,他大概也不得不承认方便这点。毕竟乔治娅说过,整个大陆都很难找到另一家加洛林酒馆了。他还是问:“谁推荐你过去的?”
“我朋友。”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萨洛尼还有朋友?”
她露出不满的表情,伊格内修斯于是改口问:“什么名字?”
“乔治娅。”露西亚当然不会出卖费怡,只能把锅推给伊格内修斯不认识的人。然后,她又试探道:“进出酒馆是我的自由……”
伊格内修斯不耐烦地打断她:“自由自由,你成天和我说自由。你有能力去捍卫自己的自由吗?在被限制人身的时候你能够逃跑吗?”
“我……”露西亚发现自己无力反驳,“但我还是会去的,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止,除非我不在萨洛尼。”
“你必须在萨洛尼。”
露西亚耸耸肩,“那就是了。”言下之意就是他不能阻止她也无法指挥她去酒馆。
“跟我一起去。”伊格内修斯毋庸置疑地说。
她点点头:好吧。反正除了寄信,她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他已经知道她是F本尊了,伪装下去也没有意思。
约定好了这事,伊格内修斯看着她空空的脖颈质问:“你的项链呢?”
“在我房间。”
“为什么不……算了。”毕竟去那种地方,还是收好自己的财富为妙。
但露西亚巴不得他立即去查看,从口袋里掏出房间钥匙递给他说:“我把它放在书桌上,下面压着给你的回信,你看完再来。”
他离开了。露西亚伸个懒腰从床上起来。和她所感觉的一样,腿上的肌肉没有发酸,身体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碍。她试着触碰脸上浮肿的一块,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刚才说话时就感觉脸上发痛,这一摸,更是让钝痛和酸痛演变为剧痛。她好奇自己现在的模样,把穿衣镜推出来。
脸还在发肿,但已经被冰敷处理过,只需等待几天就能恢复如初,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这个,还是裙子上的污浊更为可怕。从胸前到腰部全是溅射状的血渍,裙摆更是沱着淤泥和灰。难怪刚才梦里总伴随着一股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原来是自己身上的!更要命的是,她还穿着这身躺在伊格内修斯的床上。
她本想在书桌前坐下,看了眼桌上书写到一半的信还是决定放弃。她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更不想坐在这面前引发误会。但眼下就没有椅子了,两张椅子都被放在书桌旁,其中一张还被当作衣架放着伊格内修斯的披风。她掀开被子躺回去,庄重地交叠双手放在腰前,呆望天花板,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
她想重返人间,是因为待在六芒星神殿太无聊。10月31日的萨温节本来是灵魂去和家人做最后道别的时候,可是因为她根本不在名单上,不被允许离开六芒星神殿,这就意味着,在真相查明之前,在她的灵魂应该进入六芒星神殿之前,她都得待在那里,无法去充满故事与神话的梵高平原,无法游历露西娅的故土,无法再看到创造者的杰作。
然而真的重返人间,她的人生轨迹却已不可逆转地改变了。曾经努力工作,说着“你只需要坚持你的梦想就好”的父母不在身边;曾经安稳不变的小镇已经成为梦境;曾经她为之神往的广阔世界也像一个幻想。她从未想过自己碰上暴力,也从不相信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他人施加暴力。
“露西亚,我看完了。”伊格内修斯进来时,露西亚弹射般坐起,没注意到自己眼眶发红,一滴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滑下。
“你怎么了?”伊格内修斯慌乱地迎上。
露西亚歪头,试图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扯出微笑,但脸上的伤让她看起来分外勉强,“我好像把你的床弄脏了。”
“这没什么,让人换掉就是了。你想洗澡顺便换身衣服吗?我在你房间放了水,抱你过去。”
“不不不,不用了,我还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呢!”说着她就迅速把脚放下,直直坐起。
伊格内修斯摊手,“那么你可以扶着我。”
露西亚的鼻子发酸。她的确需要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以免再在他面前失态。她拉住伊格内修斯伸来的手站起。
至少现在还有依靠,不是吗?伊格内修斯不像神使说的那样夸张,也不是报纸上纨绔的恶魔,只是一个颇有责任感的公爵少爷。
等露西亚发泄完换好衣服出来时,伊格内修斯贴心地递上提前冻过的毛巾,让她敷在脸上,搬起椅子坐在她对面。
这时,他才正式开启严肃的话题,“露西亚,你让我非常不放心。这话并不是说我要剥夺你的自由,而是我希望既然你强调自由,就应该学会保护自己。一个人的错误会酿成对你和身边的人都可怕的悲剧。”
他到像个老师了,身体前倾,看着她的眼睛,让她无法逃避这场说教。
“我知道了……我会学着保护自己的。”她只能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承认。
伊格内修斯见她还算听劝,继续说:“你在给我的信中说看见了那把献给……那把神剑?”
“是的。非常漂亮。”可惜的是她没法使用。
“习剑者总是对名剑感兴趣。我希望你下次再见到它的时候,可以给我看看。”伊格内修斯十指交叉,并没有展现出好奇心,“但我没有触碰它的资格,也就是说,只能由你舞给我看了。”
露西亚的眼睛一亮,“我也可以习剑?”
“是的。”
“可是会不会太晚了?”露西亚又踌躇起来。
伊格内修斯浅笑着说:“就像我现在才开始真正接触文学一样,什么时候学都不算晚。”
离玫瑰之战还有20多天的时间。这次主持玫瑰之战的是王子殿下,泰勒元帅则顺理成章推开一切需要他帮忙的琐事,把科特利克岛当作隐居之所,指导伊格内修斯的同时教授露西亚。
晨跑、练剑、授课、练剑、与伊格内修斯集会复盘、练习写作,让露西亚的生活变得忙碌,也因此没时间思考太多,泰勒交给她的和伊格内修斯所巩固的全然不同,他们的一招一式优雅洗练,招招致命,攻击性极强又颇具观赏性,如同华丽而危险的圆舞曲,而当面对她时,泰勒总是强调要记住剑最锋利的地方,招式也显得稳重,看起来有些像乔治娅·杨那套,可即使是他做示范,用起来也没有乔治娅的好看。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不仅可以在文章中写剑术师,还可以防身了。
忙碌的生活使时间过得飞快,在伊格内修斯和泰勒的帮助下,露西亚总算是掌握了些防身的技巧,已经能够勉强用剑来做出防御,连身体也轻盈不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也是被魔女诅咒的优点:不用考虑身体的承受能力,不用担心因过度训练而受伤,像台机器一样永不疲惫。甚至在此期间,她还成功在伊格内修斯的书房里找到了很多F的作品和对F作品的分析,并且将它们整合成了关于F的研究论文,以露西亚·戴维德的名义发表到学术刊物上。经历过手稿消失,报刊无记录的情况,她明白,什么《闲谈者》、《旁观者》都是转瞬即逝的载体,把内容输出为文献,才更容易被记录。
凭借对文字的熟练运用,将露西亚和F割舍倒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在用惩戒之海的水灌《论述F旧作与新作的取舍》这篇论文。与学术的顺利程度相比,握笔的手要想掌握剑的语言显得相当困难。可是,正如巴别塔不是一日建成的,动作不够狠厉、招式不够连贯、姿势不够标准的问题,就只能交给时间了。
在玫瑰之战就要开始前,泰勒决定给他的两个学生们来一场考试——当然,主要是针对露西亚的。对于考核,露西亚总有种莫名的紧张。她本来不怕作业和考试,但这不是在她擅长的领域。毕竟世界上有作家F,但是没有剑术家F,而最为可怕的是,还有元帅泰勒和剑术师伊格内修斯。
她根本掩饰不了自己的慌张,拿着单刃剑的手一直在出汗。
泰勒站在树荫下抱胸说:“如果是在军营或是学校里,我一定会找一个和你水平一致的人,但我们在坎贝尔公爵的私人领地里,所以只能由他当你的对手了。”他的目光看向伊格内修斯,下巴抬了抬。
露西亚深吸一口气,不敢看伊格内修斯,闭上眼说:“我会尽力的。”
泰勒说:“别太紧张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保证自己不会受伤目的就达到了,要是他敢动真格,我立即以牙还牙。”
“那就拜托泰勒先生了。”得到泰勒元帅的许诺,露西亚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
“我有分寸。”伊格内修斯白了眼泰勒,看向露西亚后笔直站好,用温柔审慎的目光看向对手行持剑礼,率先出手。露西亚本能地向后躲过这次攻击,刚想责怪自己没有接住,泰勒鼓励道:“很好,露西亚,就是这样。”
她稍微有些信心了,只是在对手急促的攻击下还没找到平衡点,依旧紧握着剑躲避,随着余光撇见对手剑锋流转,才终于成功举剑格挡,被他的力量震得虎口发麻,不由得后退几步,差点因步伐不稳跌倒。
刚才那一击实在太过凶狠,和平常训练的力道完全不是一回事。露西亚害怕他拿到剑后就忘了刚刚说好的约定,茫然地躲开他接下来的一击。
“稳住,把他的剑挑开。”在又一次好不容易挡住他的攻击后,泰勒抓住机会对露西亚说,“注意力再集中些。”
露西亚正在节节退败,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思考其他问题了。对手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如此坚决,和他的剑一样充满攻击性。她皱着眉头,将力气全部倾泻在剑上并往前压,后者坚定不移,她也不肯放松,直到他终于决定退后一步结束这轮对峙,往旁边躲闪,又出其不意地举剑拿下她。
“稳住步法!千万别乱。”就连泰勒元帅的声音也在此时拔高。
还没到最后时刻呢。露西亚本来只是轻叹一声,声调上扬变成冷笑,她稳住自己的重心和步调,脚下一溜,躲开对手进攻,让他像扑空的飞鹰那样露出破绽。
“抓住他!”泰勒及时提醒。她连忙举剑一劈,却刚好撞见敌人的利刃防御上来,两柄铁剑碰撞发出的声音震得露西亚头皮发麻,而对方却早已习惯。
手臂开始酸痛了。尽管这幅身体耐力持久,但因力道悬殊,也经不起这般训练,必须找到其他方式速战速决。
“千万不要松开剑。”
露西亚的头发都被额头上的汗液粘住,努力维持呼吸平稳。她当然知道无论如何剑都不能离开双手。可是理论和实践根本不是一回事。
面对对手强势的攻击,露西亚来不及思索,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撼动他的重心或者挑动他手中的利刃,在黔驴技穷之际,她脑子一热,向他撞去。
他迟疑片刻,丢下剑抱住她,顺势倒在厚实柔软的草丛里。
目的达成,露西亚撑着自己跨坐在他身上,嘿嘿一笑,随后往旁边一倾,和他一起倒在草地里,在察觉到自己不得体的举动后又坐起看向泰勒元帅,希望他能给自己些鼓励。
对方不负期望,热情地鼓掌,“不错露西亚,能和伊格内修斯打得有来有回,我都想让你做我的学生去玫瑰之战了。”
“夸张了啦。”真的得到赞扬,露西亚却不好意思。
“我没放水,只是动作比之前慢。”伊格内修斯慢悠悠地说。他还保持着被扑倒的姿势,望着繁茂的树荫。
露西亚嗤之以鼻。她又不是没看过伊格内修斯和泰勒元帅打的样子,要比这快准狠多了。不过,假如他不放水,她一定接不了一招。
她看向泰勒问:“我及格了吗?”
“当然。除了最后急于胜利。向力量悬殊的对手扑过去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那是因为我想赢他。嗯……总不能让我一直失误吧。”
“看得出来你想报复。你的眼神就像刚见到我那样。”伊格内修斯插嘴道。
露西亚知道他在说两人还未认识那次,雀跃地说:“以眼还眼,可不是嘛。”
她看向泰勒,泰勒轻声说:“你能认识到这点就好。”
露西亚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惋惜悲痛的意味,但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他又换上宣讲的音调说:“那么,伊格内修斯,今天我们要恭喜露西亚·戴维德女士,她掌握了另一门精妙的艺术。”
“虽然路会越走越窄,但人不单靠思想存在于世界上。”伊格内修斯坐起和他一起鼓掌,露西亚也笑眯眯和他们一起。
“以后,你一定要和伊格内修斯多加练习,可别生疏了。”泰勒语重心长地说。
“我不会偷懒的。”露西亚保证,“不过说起来,您的确也该去忙了。我会想念您的。”
“是的,我想我会很怀念在科特利克岛的日子,可惜接下来我自己就不由我自己说了算。但我们还可以最后再聚一次餐。”泰勒走到他们面前盘腿坐下,露西亚看向伊格内修斯,后者也是莫名其妙的样子。
“伊格内修斯,你很久没有和格雷沙姆联系了,害得他都不知道要不要找你好。”
露西亚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心虚。“我有和他保持书信往来。”
“几年前了?”
“……3年。”
“哎,我还以为格雷沙姆会比我好些呢,没想到连我都不如。”他拍拍伊格内修斯肩膀,夸张地说,“眼睁睁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变成陌生人,谁都无法接受。所罗门都六十几岁了,你这养子也不看看他,再怎么忙,也得和他老人家通信吧,害得他战战兢兢问我。”
伊格内修斯的脸有些泛红,警告道:“直接切入正题吧。”
“好吧。如你所见,我背负着格雷沙姆·所罗门的任务,他希望你能够在参加夸梅斯大学的聚会前,去利利由斯找他聚餐。”
伊格内修斯用寻求看法的眼神看向露西亚。露西亚应付道:“我赞同泰勒先生的话。”事实上却在脑子里想着,伊格内修斯又要离开,她可以趁机把乔治娅给的种子种进花园里。爬墙对她而言可不算难事。
“你得和我一起去。” 伊格内修斯打破她对花园的规划。
“啊?”
“你又想自己去哪里?”伊格内修斯脸色一沉,泰勒也跟着警惕,附和说:“露西亚,就算学会了防身,也不要心存侥幸,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
露西亚不明白为什么这次出门后他俩彻底站在一起了,但也没有反驳的立场,只能说:“好吧,我会跟你们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