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是冰冷的玩具
和玛蒂尔达说的一样,伊格内修斯不久后就回来了。他的衣服带着外面的雪花,手里的那束玫瑰鲜艳得如同火焰。
露西亚没好气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伊格内修斯笑得很开心,“我的家人还在等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家。”
如果不是因为被关在这里,露西亚会很喜欢他的笑容。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往日阴郁的影子,居然让她有些害怕。
他把花瓶里枯败的玫瑰一枝枝拿出,换上新的花束,摆到书桌上。露西亚自动让开书桌的位置,坐到沙发上去。他突然问:“露西亚,你不再写作了吗?”
“你觉得在这里我能写出来吗?写作不是件简单的事。”露西亚不经意般说,“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现在还不行。但是在结束的时候,我们会一起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嗯。去哪里办呢?”
伊格内修斯站到她跟前,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我们去梵高平原。然后我们重走之前走过的路,把之前的记忆捡回来。那个时候,我就能够重获你的爱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你回来后,我还没送过你礼物。那时相逢得太匆忙了。”
露西亚接过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随后问:“你不怕我卖掉它做路费?”
“管控一个无法出去挣钱的女人的经济太卑劣。露西亚,你有需要我会给你钱的。”
“我想吃橡木盾餐馆。”露西亚抬头看他。她希望现在看起来心情不错的伊格内修斯能够带她出去转转。
“你想吃什么?”
她知道他不会带她出去了,深吸一口气说:“我要烈日的余温,要盛夏的遗憾,要地狱的炙烤。”
“好,我去订餐。”他拿起枯萎的花束,脚步轻盈地出门,就像真的回到家一样轻松。
露西亚把树莓果酱和番茄果酱混在一起拌薯条,喝了一份奶油蘑菇汤。伊格内修斯带来的那份沙拉用薄荷叶包裹着,洒满辣椒,鱼肉和腌制的苹果混杂在蔬菜中。她只把汤喝完了,吃了几块苹果和半份薯条,就再也吃不下,只能由伊格内修斯解决。
她坐回自己的王座,撑着脑袋问:“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两天。”
“我以为这次会待得久一点。”
伊格内修斯无奈地摇头,“这是泰勒元帅对我最大的容忍度了。”
“你说一向对我开诚布公,现在也是如此吗?”
“以后也是。”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露西亚直言。
伊格内修斯没有回想太久,在正常的停顿时间内说:“1066年5月。佩雷格林娜说,没有染过血的剑根本不算剑。”
露西亚的目光变得虚无,“虽然我以前没问过。但也就是说,传言都是真的咯?”这下,她成了审讯犯人的法官。
“是真的。1067年时,岛上的仆从已经换过一轮。从我到科特利克岛起,一直在被坎贝尔公爵监视,整个庄园所有的仆从都是他的眼线,我的一切活动都被记录在管家的笔记本上。我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只要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全都被记录了。”
“所以为了躲避那些目光把自己封闭在阴影里吗?”
“佩雷格林娜需要阴影,我则需要学会从阴影中分辨夜色。”
“那你会被阳光灼伤。”
“已经灼伤了。”
露西亚及时打断,“那么,一直持续到费怡那批仆人是吗?”
“是。他们中的一些人顶替了一批仆人的姓名和字迹,一直在给公爵府传递假消息。只有雪莱夫人一直信得过,她也知道这些。”
她从自己的小窝里面站起来,坐到伊格内修斯旁,“真可惜啊,我居然现在才来了解你。”
“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公平可言。”伊格内修斯承认道,“我所展现的都是我想展现的,你却一览无余。”
看起来她失败了。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
“我一直知道你是谁,好奇她们想用你做什么,你为什么心甘情愿到来。但我没有和你说起过,在高塔的那天晚上,夕阳照在你的头发上,很温暖,很漂亮。”
“但光漂亮没有用。”露西亚苦着脸。
伊格内修斯转过来直视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很美,总让我想到岛上那片湖泊。在你思考的时候,眼里的光就像星星会散发的。”
“星光已经熄灭了。”
“但依然美丽。”
“结束这个话题吧。”露西亚连转移它的气力都没有,简单地提醒他。
他颔首,又说起:“自见面开始至现在,你一直觉得我是个恶人。假如第一次见面,我给你留了个好印象,你是不是就不会讨厌我了?”
“我不讨厌你,我怜悯你。但如果当时我知道了这些,一定会逃之夭夭。”
“为什呢?”
“我没有山鲁佐德情结,不相信自己能够拯救魔鬼。”
“但现在你逃脱不了了。”
“是的。真讽刺,我一直觉得我很清醒。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我也和露西娅一样有神力相助,结果神们自己都被人的选择所裹挟。”
“你现在也很清醒。”伊格内修斯无奈地继续说,“如果你来的再早一点的话,情况一定会有所不同。但露西亚,我对你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当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定型了,不再孤儿院那些可以供你涂抹的白纸。我一直很羡慕你对孩子们的态度,如果当时也是你就好了。”
“我们都知道没有如果,不用费心构筑另一个结局。”
他们俩又陷入沉默中,过了一会,伊格内修斯随口问:“露西亚,我一直在想,善和恶究竟依靠什么划分呢?是依照人的评价,还是神的评价。”
“我……”露西亚的嘴张了张,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见过淡然登塔的人,也见过需要被祭祀捆缚着扔进巴别塔的人,她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也知道他们曾经是谁。乞丐和国王全都浓缩在卫城里,各种各样的传说和为自己的辩驳到处都是,可是善恶究竟由谁定义呢?将神拉下王座的科学家能得到一颗星星,流浪汉也能得到一颗星星,杀了许多人的将军能得到一颗星星,一些政客、魔法师和国王却难以触碰到星星的光辉。
伊格内修斯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诘责,“品德高尚的人会获得一颗星星,可是很多被人们判定为恶的人也得到了,相反,被人们判定为善的却还要继续洗涤罪孽。这不是很奇怪么?”
“祭司们并未说起过获得星星的条件。我不在名单上,没有触碰过巴别塔的荣光。”露西亚承认她不知道要怎么说。
“强迫他人保持正确是一种折磨。一心要人向善是一种犯罪。在并非了解的情况下默认人生而为恶,妄图承担他人的罪恶,是一种傲慢。”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是我的傲慢害了你吗?”她不想承认。
“不,我只是在想或许恶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善而不是被拯救,这样,星星的承诺才会变得有意义。”
“我倒觉得是否成为星星也许取决于人是否对自己问心无愧。”
“可假设一个做尽恶事的人从不觉得自己是错误的呢?”
“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不会这样认为。”
“那么,如果没受过教育的话,又该怎么判定?”
露西亚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人总是更喜欢和自己有着同一文化背景的人接触,即使在卫城,她也没有了解过那些目不识丁之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但她知道,“那就是犯下无理性之罪,会坠入塔尔塔洛斯接受惩罚。所以,每个人都应该接受教育,以确保他不会在懵懵懂懂之际坠入地狱。如果你要说并不是谁都能接受教育的话,那不是老师和学校的问题,那是体制的问题。”
她想到玛蒂尔达。科迪亚斯的女孩能至少读书到十三岁,加斯科涅的女孩却一生也不能接触文字——仿佛她们的存在都是为了纠正露西娅的扬升之错,仿佛露西娅的意外扬升是一种耻辱。
“世人要求人做个好人,可良善对生长条件太苛刻了,它只有在温室里才能繁荣。”伊格内修斯说。
露西亚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反驳他了。她找不到任何理论依据乃至借口,除了知道社会要求自己做个有所贡献的好人外,连为什么要做个好人都不知道。善恶不是那么容易被定义的,它们相互衬托甚至本为一体。
她只能承认:“我不知道。”
伊格内修斯看着她懊恼僵硬的表情突然笑了,就好像刚才他给猫咪抛出一团打结的毛线,猫咪认真地想要找到最初的线头却因无耐心而感到困扰,又把毛线团扔进他怀里。
他说:“迷宫里没有正确答案。”
“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了。”露西亚感到无力,她把脸埋在手掌心,“我没有思考的能力,放过我吧。”
她的身体在颤抖,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一起。伊格内修斯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吻着头发轻声安慰:“露西亚,对不起。”
“我们还要这样下去多久?我不能够待在你身边。我需要生活。”露西亚抽噎着缩得更紧。
伊格内修斯的声音依旧温柔,它像一柄利刃残酷地落在她头顶,“一生一世,这是你的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