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集
趁着秋日阳光正好,还有着金黄的余温,课余时间,露西亚总是往克林索尔的工作室跑。克林索尔让她做自己的模特,有时,玛蒂尔达也会一起。玛蒂尔达经常直接在他的工作室里整理自己的手稿,正巧缪斯学院的毕业条件就是完成一本“有价值的作品”,现在也算是在提前准备毕业设计。她的同学间不乏已经出版过小说诗集的天才,不过,提起她时,仍是以达勒·怀特的诗星样貌出现,她急需拿出完整的作品改变这一现状。
而露西亚,虽然学业有些繁忙,还是能够挤出时间把从前写的文章润色一遍。为了节约时间,也把手稿带到工作室去,和玛蒂尔达一同核对,以至于克林索尔笔下的她们总是在思考或者写作。
在他画的人像里,露西亚最喜欢的还是他给她画的捧着百合花的半身像。那束百合总让她想起自己离开时手里抱的那束——尽管它刚下车就已经蔫了,她还是把它养到直到变成干花,这会还在她的花瓶里插着呢。
克林索尔对外称这些画都是非卖品,见露西亚喜欢,还是大方地把那张半身像送给她。她把这幅画挂在花瓶上方,又觉得不好意思,平常总用一块黑色的绒布盖着。
又一年冬季到来。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缪斯的冬天难以见到雪,只有无尽的苦寒,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攀沿而上,即使是在最冷的时候,也只会下连绵不断的阴雨,以至于水洼在地上结成冰霜。露西亚和玛蒂尔达没有离开缪斯去其他地方,马上,玛蒂尔达的传记与第一本诗集就要问世,她俩各自为对方的作品作序,将资料递交到克林索尔推荐的出版社后,就由玛蒂尔达负责对接。
尽管有意避免,露西亚还是听到写关于战争的风声,克林索尔有次愤怒地把报纸摔在地上,生气地说:“格雷沙姆·所罗门已经去往加斯科涅了,为什么伊格内修斯·坎贝尔还没出现!”显然,他画不了画了,于是玛蒂尔达和露西亚去缪斯学院的冬季舞会逛了一圈,意外和在卡利俄佩院进修的萨莎·格雷碰上面,相互交换了签名。
回想起来,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今年她一直没有让自己闲下来。上半年沉浸在对玛蒂尔达生平的浪漫化描述中,下半年则在学习的同时帮助玛蒂尔达并积极结交新朋友,以至于打开窗户,看见一只飞鸟跌跌撞撞从屋檐上滑下时,产生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所幸没有下雨,风干干地吹着,压弯本就不高的草皮,灰色的小鸟安静躺在绿色原野里,好几根飞羽消失不见,翅膀上的伤痕仿佛是被坏种恶童用刀活生生撕裂出伤口来的,凌乱的羽毛被血粘得牢靠。它躺在手掌,精美小巧的心脏发出的微弱颤动与手上血液的流动混在一起。可以想象,它是从浓稠的黑夜中突破出来的勇士,或者从滔天巨浪的围剿中冲出的船只,总之,无论它曾经在哪里,现在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露西亚找到自己研究鸟的科学家朋友,后者立即放下手中无聊的图画,照看这只可怜的小鸟。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小的猎鹰。”他说。
露西亚回答:“嗯,这是我朋友送我的龙饲。”
它只剩下一只脚可以行走了。露西亚担心它的饲养员近况,但玛蒂尔达遗憾地说:“黑夜的气息覆盖了他的灵魂。”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消息?”露西亚把手伸到皮姆面前,轻轻抚摸它头顶的绒毛。
它短促地啼鸣一声,露西亚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是怎么来的呢?”露西亚用和宠物说话的声音自言自语,“被风送过来的呀?真棒,从海上过来的吗?噢,很聪明的孩子,海上不容易迷路。再吃点生牛肉吧,嗯?”
玛蒂尔达趴在露西亚背上,看她逗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皮姆比以前更容易被外界的刺激影响。露西亚注意到,它总是因为关门或者开门的声音突然惊慌失措地扑动翅膀,焦躁不安地飞来飞去,在听到类似刀剑的声音时,更是失去方向,张大着嘴巴,连瞳孔也缩到最小,直到她赶过去安抚,把它拦在手掌用指腹摸头,但它那颗小而有力的心脏总是会如同雨点,毫无规律又密集地跳动,直到逐渐平静。
为了保护皮姆,露西亚无论去哪,都让皮姆跟在自己身边,皮姆也乖巧听话,通常用剩下的爪子抓着她的衣服,或者站在她的左手上,受到惊吓便往她怀里钻,以至于同学们叫她埃拉托与缪斯的驭鹰者,她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个名号。习惯后,假若有人给皮姆画写生,而对方恰巧带了它喜欢的食物,皮姆也会偶尔离开露西亚,威风凛凛地用独脚站立在旁边的树枝上,活像一只海盗。克林索尔更不用说是给露西亚和皮姆画得最多的那个,只不过露西亚不明白,他为何一张画也没卖。
但总之,皮姆又和她在一起了,她再次骑上马背,每天都带着玛蒂尔达一起去遛鸟。
随着关系的熟络,玛蒂尔达也和皮姆亲近起来,她会用白色的丝线做成的小人偶吸引皮姆注意力,或者在它乱飞时把它温和地网住,或者念自己新写的诗给它听。在闲暇的时候,玛蒂尔达还给皮姆编织了一顶小帽子和围巾,皮姆被她套上衣服后,更显得神气,刚来时奄奄一息的模样完全消失不见。
2月,露西亚和玛蒂尔达的作品一同出版,为了庆祝,她们带着皮姆回到亚美尼亚。这次重返与之前那次不愉快的经历不同,她和玛蒂尔达只是两个路过的游客,与文艺丝毫不相干。
在色彩缤纷的瑞恩斯特待久了,回到科迪亚斯时,竟然有种从梦中回到现实的感觉,缺乏了鲜艳色泽的养护,这里看起来是灰蒙蒙的素描画,虽然偶尔也会跳跃出明快的色彩,但大多数建筑仍是以白色或棕色为主。如果要寻求更准确的比喻来形容这两者的对比,瑞恩斯特的街区是在色彩上天赋异禀,会把雾画成紫红色的艺术家缔造的,科迪亚斯的街区则是中规中矩的学徒制造的。
不过,在科迪亚斯生活了这么多年,这点景色的变化还是可以接受的,规矩而不变的街道承载着的回忆远比想象的要多。
她们坐在护城河的桥上,各自说起第一次来这里的经历,露西亚给她讲雨中与伊格内修斯跳舞的经历和在桥上遇见乔治娅时的情景,玛蒂尔达则说起一场试图洗刷罪恶的雨,本来她想在收获生命力后让一切都在雨中逝去,后来还是决定留下她和哥哥犯罪的证据。她用他的血在墙壁上写了首诗,标题引用爱伦·坡的“走了味的鸭子”,乌鸦会偷窃,狐狸会哄骗,黄鼠狼会蒙混,人会欺骗,可不是吗?
凝望亚美尼亚永不停歇的河流,露西亚看见两条影子与头顶的世界一道,不断随着水波变化,闪耀的人在粼粼波光中重拾曾经荣光,被忽视的天才在河流的倒映下熠熠发光。
除此之外,河流奔流的水花带走了六芒星神殿的圣子,也带走了曾经驾驭时间的魔法师和统御万民的皇帝。加斯科涅由马奇曼公爵和坎贝尔公爵共同接管,为了减少损失,伊兰翠的祭司们留下,科迪亚斯的军队则撤离。
新帝即位时,消失的驭鹰者杀死他的家人和老师,揭露森都尼亚大会包庇魔法师的阴谋,为其献上稳固的基石。接着,坎贝尔家唯一的继承人开始以各种强有力的手段树立自己的权威,带着曾经在加斯科涅的魔物堆里杀出的军队镇压公爵领的叛乱。
关于他的故事在报纸上零零散散地记录着,如同F的文章一样,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一些可信一些不可信。露西亚不再读报纸,她总想到曾经自己和伊格内修斯关于文学与政治的辩驳,那时,她从未料到今日他的名字会与政治如此紧密地勾结在一起。
玛蒂尔达成功拿到了缪斯学院的毕业证书,原本被推荐到瑞恩斯特的圣城马哈尼但去写星星的故事,但她拒绝了,说要去体会自由和爱。于是露西亚把她送到玻璃车站,看她的身影和欢笑消失在火车的蒸汽中。
她走时,露西亚已经开始工作一年,和阿诺德·斯宾塞在一场会议中见过面,那时,阿诺德邀请她回到尼德兰大学上课,她以朋友在此读书,要相互照应为由拒绝。但玛蒂尔达离开后,她还是不想回到科迪亚斯,开始尝试在缪斯教比小学生更小的孩子。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家长都十分头疼,很多时候,他们不知道孩子们要做什么在想什么,也无法与他们交流沟通,但露西亚喜欢他们。她越发觉得,在经历过巴别塔的清算转世后,此时的灵魂是最为纯洁,没有经过污染,无法被谎言掩盖本质的。她喜欢和这样的灵魂待在一起。
1077年8月时,从科迪亚斯来了一位律师,他太过年轻太过急躁,一上来就说:“您在1071年10月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直到1072年2月才出现,我们已经知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假如您能够出庭证实的话,会给我们很大的帮助。”
“我不能。”露西亚毫不犹豫拒绝。
“您应该这么做。坎贝尔公爵夫妇与魔女勾结,这使得他就算行恶也坦坦荡荡,但您不同,您是完全无辜的,那是非法□□。”
“但我拒绝。”
“但是乔治娅·杨在负责这件事。”这时,他才搬出乔治娅的名号,就好像他并不想承认自己被一个女人所管辖。
露西亚知道,“乔治娅会理解我的。”
于是这事就没了下文,她也没有去读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报道。阿诺德再次向她抛来橄榄枝时,她依旧没有接受,科迪亚斯已经与她无关,她不想再生活在坎贝尔公爵的阴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