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叫了一整天
伊格内修斯说,那天对他的指控被宣告无效后,乔治娅难得神色紧张。在当时,她已经接受自己被推出来的事实,并且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送他进监狱,因为露西亚拒绝出庭指控的缘故,即使伊格内修斯承认自己非法□□,这场辩论也进行得尤其困难,更何况,他的辩护律师从来不在乎正义站在哪边,只在乎自己的胜率,太清楚如何找到秩序的漏洞并带着当事人钻进去,以至于她气急败坏斥责他们利用秩序的漏洞亵渎时钟神殿。
法庭上相见尚且还要晓之以理,把她送进监狱就简单了。但露西亚对他的决定感到不解,“如果不是乔治娅·杨,六芒星神殿绝对不会这么快前往支援。”
“这是两件事,露西亚。”
她依旧难以想象乔治娅神色紧张的样子,如今即使见到伊格内修斯站在她身后,乔治娅也只是冲他微笑并点头,看起来过得还算不错。
“也不是第一次入狱了。”乔治娅小声对露西亚说,“倒不如说,这次入狱体验还算可以。”
伊格内修斯挥手撤走所有狱卒,接着,自己也关上门离开,留给她们两个完全私密的交流空间。
露西亚说:“他已经对森都尼亚大会下手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乔治娅摇摇头,“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了。命运把我带到这里,说明我只有在这里才能获得安全。”
露西亚疑惑不解,“但是我拒绝帮助你才……”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出庭证实这一切。是律师行会一定要争取你。”乔治娅说,“把他人的伤口在众人面前撕开,放到审判台上的行为太过卑劣,我不希望你接受。”
接着,她继续安慰露西亚,“就像在魔物横行前你阻止我去加斯科涅一样,我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和你想的不同,因为莎拉·庞加莱的缘故,我不能够去应对魔物。它们一旦知晓我在世间的行踪,便会将我俘获。所以目前而言,待在这里是最好的。”
“我不明白。但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装作接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吧。”
但乔治娅摇头,已经发生的注定了接下来会继续发生,“加斯科涅的危机并不会就此结束。魔法师与魔物勾结是件麻烦事,处理不好可能导致魔法师群体和普通人群体关系进一步恶化。而且,近些年来,我也确实听到有许多魔法师对统治者感到不满的言论。”
露西亚苦笑着说:“我认为已经开始了。我不想要伊格内修斯参与其中了,在和我毫不相关的魔法师的阴谋上,我失去了亲人、朋友和爱人,已经够多了。”
乔治娅站起来,“献给露西娅的蔷薇,你把它带走吧。我现在在这里用不了,交给你或许还能让它发挥作用。”
“可是它在哪呢?我要怎么使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出剑。”
“在这里。”乔治娅解开自己的衣领,露出胸口,在那里有一朵小巧的玫瑰花纹样,但看起来就像一道道被撕裂过的鲜红伤口,“我把它藏进自己身体里了。当你该出剑的时候,你自己会给到答案。”
露西亚把剑捆到自己裙撑底下,忍不住问:“命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生没有任何不确定的事,它太让人痛苦了。”
“人生如果是确定的,那么生活就没有意义了,露西亚。”
回想起乔治娅的神情和说话时的语调,她的脊背发凉,忍不住在回程路上对伊格内修斯说:“加斯科涅的魔物事件不能让魔法师们去解决。”
“你终于知道了,露西亚。自圣战结束,魔女消失后,魔法师们认为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再受尊敬也没有政治上的特殊权力,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所以其实是森都尼亚大会自己毁灭了自己。”
伊格内修斯点点头,“只有最野蛮的力量才能够重新开辟出一条道路。破坏性的工作是为了以后更优雅的文明能在此建造大厦。”
“可是我为什么会被卷进这场阴谋,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呢?”那双蓝绿色的眼睛转过来,满溢悲伤。她从一开始就不是个能够承担如此重任的人,她只会看山看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如果当时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说不定有什么会变得不一样。
伊格内修斯不再继续这一话题,“露西亚,你说过我们之间不谈政治和工作。”
回到王都,即使不参与任何社交,也会有风声走漏,作为伊格内修斯的情人更是如此。露西亚从学校的击剑俱乐部离开时,收到一封米黄色与黑色相间的信件,信件左下角戳了一个家族印章,但封口的火漆上印着的是一枚小巧的三色堇。
佩内洛普·哈托普侯爵给她发来了茶话会的邀请函,只有她们两个的茶话会。
见面的那天雨一直在下,刚好是个适合作家们写作的天气,佩内洛普的马车从绿风铃街接到露西亚后奔向红枫叶街,令露西亚意外的是,打着伞来接她的就是佩内洛普·哈托普本人。她穿着满是绸缎蝴蝶结的黄裙子,让露西亚想到香草巧克力的包装,闪烁且柔软。
佩内洛普说:“我是按照招待女作家们的规格安排的,所以没有什么礼仪上的讲究,像朋友一样就好了。”
“近段时间总是在下雨,出行都不方便,我本来想带你到栗子树下去的,结果这场急雨把栗子树拉到帷幕后面去了。”她把她带到茶室去,桌上已经摆好了茶点和热气腾腾的茶水。
露西亚点点头坐下。她们现在正坐在窗边,从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她说的那棵栗子树,和她说的一样,它正站在雨幕中摇曳。雨幕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道道沟壑,如同河道流进海洋。
“我很喜欢坐在这里看雨。”佩内洛普看了一会,回过头说,“你匿名的时候,无论怎么样我都能找到你,哪怕你消失一年,我也能够和你取得联系,你的身份公开后,我却再也找不到你了。”
露西亚说:“我一直在忙着另一个领域的事,忽视了文学创作,所以……”
“嗯,最后一次看见你的作品,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玛蒂尔达·怀特也在王都。我本来应该也给她发一份请柬的。”
“不,不需要。我更在乎你。”露西亚忍不住了,她不明白这些参与到政治里去的人说话为什么都一个调子。但要怪就怪体制吧。
“你最终还是搅到政治里去了呢。我以为你可以一辈子享受纯粹的文学。”
“我也想。但有些事情必须去做。如果没有流浪者集会的事情,坎贝尔公爵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会这么果断。”
佩内洛普看向她的眼睛,“流浪者集会你的演说和女作家们的困境让我明白,女性必须要得到权力,只有在政治机构中获得权力,才能够影响其他地方。”
露西亚感觉她的目光像一柄利刃,坚韧而闪烁,她知道,她也找到了自己将要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
“是这样没错。但……很困难吧?”
佩内洛普的眼睛动摇了,低声说:“没有F的帮助确实很困难。在我眼中,F一直是一个可以给我指明方向的人。是她一直在听我抱怨生活,又带着我感受生活,是她让我和扎赫拉公主和坎贝尔公爵说上话。”
露西亚的目光温柔,“但做出决定的,真正改变自己的一直是你自己。佩内洛普。一直以来,替自己规划的也是你自己。”
“我只是对现状感到不满想要挣脱而已。想象还真是可悲,F一向讨厌政治,我却一定要挤破头皮参与进去。”
“不管怎么说,参与到政治中也不算坏事,F讨厌政治,是因为政治会把人性吞没。仅仅是站在这片深渊的边缘,我就被夺走了太多的东西,而你,你却要在深渊上跳舞。我不希望你也失去那些美好的东西。”
“有你的诗和信件在就是美好的。”佩雷洛普在她面前蹲下,然后跪在她脚边,“F小姐,我必须向你忏悔。”
露西亚忙放下手中的布丁,坐正身体,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你说吧,我就在你面前听着。”
“我的父亲不是劳累过度病死的,我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毒药,没有被查出来,是因为我每次只用一点。在这件事情上,我还请求了贾斯琳·哈托普夫人的帮助,我答应她继承爵位之后把哥哥送进疯人院。我知道这些事情绝对不能算得上人性,也知道我罪孽深重,不配获得你的原谅,但我还是必须说明,就像曾经我从未向你隐瞒任何事一样。”
她早已知道这些,只是觉得这种改变和成长太过令人惋惜。但同时,她也意识到,佩内洛普才是有能力承担起重任,去改变这个世界的人,她不像她,会在处理不了的事情面前逃避。“那么现在呢,你对你的选择后悔吗?”
佩雷洛普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摇摇头,“我有了更多的盟友和支持者,但你依旧是我的密友。”
露西亚捧着她的脸,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眼泪也落下,砸在她的脸上,和她的眼泪汇聚成河流,“这就够了,你很勇敢,不管是承认自己的罪愆,还是做出那些决断都是如此。我不会评价你的决定是否正确,只要你是一只自由的云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