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已深,繁星点点,叶府安静地像一潭湖水,唯有夜风呼啸不止。
叶邵元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过轻微诧色,对上叶锦意看来的视线,神色幽深。
“阿父,君上此次的用意已再明显不过,到了边境,您一无军权在手,二无亲信在侧,仅凭之前对您忠心不二的少数几人,您有多少成算斗得过手握重兵的公子峋。”
叶锦意说的恳切,连带着语速都比平日快了几分,生怕自己说的慢了些,叶父转眼就会给拒绝似的。
“您刚也听方大人说了,让您切莫与那公子峋起纷争,如今公子峋圣眷正浓,您纵使满腔热血往前冲,到头来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买卖它…不公平!”
叶锦意心急如焚,逮着上首凝神而坐的叶邵元就是一顿疯狂洗脑,且句句狠、准、稳,全都说到了点子上。
她想,就算叶父再怎么忠肝义胆,听了她这话,应也是会有所动摇。
却不想,上首之人在听了她的这些话后,非但没生出动摇之心,反而更加坚定了要去边境的决心。
叶锦意:“………”
她的好阿父呀,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她说话!
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劝解叶邵元,叶锦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叶父的面前演起了大戏来。
“行!阿父不听女儿的也就罢了,那日后待我儿生下,我定也教着他不听外祖之言!”
一语话落,屋内两处目光“噔”地往她身上齐刷刷扫来。
前者片刻怔愣后传来一阵爽朗笑声,后者则反应过来自己失了态,连忙红着脸迅速收回了视线,而后便低下头,不敢乱看丝毫。
叶邵元没想到,寻人来商议不成,反倒听得了如此喜事,欢喜之余却又想到这孩子阿父的身份,顿时又有些担忧起来。
他的还好说,就是这身份…
若两国这次开战,那意儿与萧南州之间注定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刚上心头的欢喜渐渐被担忧代替,叶邵元的眉眼间不觉间蒙上了一层阴霾。
既如此,那此次边境之行,他就更应该要去!
大庆若没有重兵来犯,那便最好,有他在,远在边境的公子峋也不敢胡作非为。
倘若大庆真大军压境,那他至死也要立下不世之功,替叶府和意儿挡下这不妄之灾。
叶锦意自是没料到自己想出的劝解办法竟被叶邵元给曲解成了这番模样,见坐在上首的阿父神情变了又变,却始终未置一词,于是便继续开口道:“边关苦寒,阿父的旧疾尚未完全康复,此番前往,必定凶险万分,与其如此,倒不如依女儿之计。”
“川乌精通药理,又出自医药世家,想必不出两日,定会为阿父研制出一种看似凶险,却不伤身子的药丸,届时,阿父只需闭门不出,其余一切,交于女儿去办,女儿绝不会让外人看出丝毫端倪。”
突发急病,生命危在旦夕,就算是皇帝老儿他再怎么阴险狠毒,也不至于派一个缠绵病榻之人代替他去试探其儿子的野心。
前一世,叶锦意尚且不知秘旨内容,故而才会让阿父落入公子峋与君上的圈套中而不自知。
而这一世,她既已知道那封秘旨上的内容,就绝对不会再让阿父卷入这场阴谋之中!
君上想要试探公子峋,那就让自己去试。
每每都把叶父当枪使,这算哪门子的委以重任。
父女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肯退让,屋内的烛光明了又暗,暗了又明,落针可闻。
最后还是一旁的王阚,实在看不下去,低声提醒叶邵元夫人如今还有孕在身,叶父才终是败下阵来。
只是开口说出的话,却还是没能如叶锦意所愿。
“你说的这些,阿父何尝不知,只是为人臣,为人子,为人父,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公平,人活在这世间,总会遇到些难事易事,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趋利避害,权衡利弊,那世间岂不成了苦不堪言的地狱。”
“做人做事,求的就是个心安理得,你既知为父志向,那为何不最后再成全阿父一回。”
叶邵元的声音很缓,像是酝酿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释放,他眼眶微微泛红,语气也带着一丝恳求。
叶锦意何时见过这样的叶父,愣怔间抬眸朝端坐在上首之人看去。
多年来征战沙场,叶父那整洁的发髻间早已有了白发,不知何时,往常间刚好合身的黑色袍子也日渐宽松,就这么端端正正地坐着,神态间的疲惫却已藏不住,唯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还能窥得几分当年驰骋沙场的风采。
不忍再看,叶锦意缓缓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酸楚咽下,她想要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算她提前知道结局又如何,就算她看到密信内容又如何。
前世今生,哪怕没有密信,哪怕没有嫁给公子峋这件事,她的阿父,最后还是会选择迎难而上。
知道再劝也是徒劳,叶锦意只能拜别叶父,含泪退出了书房。
可父行千里,子女也会担忧。
既然阿父他执意为之,那她便竭尽全力为阿父扫清前路障碍。
于是,临出府前,她叫住了在前面为她引路的王阚,三言两语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内幕告知,也不等他反没反应过来,随即又奉上了自己之前就准备下的应对之策,再三叮嘱他,务必将叶父给平安带回。
向来一根筋的王阚哪能料到,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竟有如此过人计谋,当下疑窦却也不敢懈怠,仔仔细细把叶锦意所交待之事牢牢记下后,又郑重朝叶锦意行了一礼。
从叶府出来后,叶锦意并没有立即回沁园居。
虽说她已将前世之事相告于王阚,可难保世事无常、风云突变。
她既已下定决心成全阿父的毕生志向,那就不能让前世之祸再一次发生在其身上。
王阚固然可信,但叶锦意要的是万无一失。
所以,他必须再给叶邵元的远征上一道双重保险。
如此一来,即便是王阚那边出现什么不可避免的差错,也不至于孤助无援。
打定主意,叶锦意便让马夫驱车去了墨宝斋。
没错,她要找的第二重保险,便是拥有无数影子的高常修。
相信,以他的智谋,他的手段,定能在四面楚歌中保叶父无虞!
***
大军开拔的那日,叶锦意没去城墙送叶父,她坐在靠窗的软席上,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那日去墨宝斋,高常修听了她的请求后,想都没想便答应了下来,甚至为了让她安心,还时候这次他会亲自前往,必定毫发无伤地把阿父给他带回。
叶锦意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昨日她回到沁园居,高常修却遣人送来了一封密信。
信中的内容看着难以置信,却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敢想象阿父在看到这封信时会是怎样的心情,辗转一夜后,叶锦意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事给瞒了下来。
倒不是她对王氏生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她实在不想在如此关头给阿父平添烦恼。
当初决定让高常修帮她查王氏之时,她就没一刻犹想过要饶恕杀害其阿母的真凶。
虽斯人已逝,可她留给后人的痛苦却是无法消除。
只要每每一想到阿母难产时无助和她那尚未出世的阿弟,叶锦意的恨意便久久不能释怀。
她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圣人。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她之前的时代,杀人偿命,从来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王氏其心之歹毒皆有证可依,她必须要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打定主意,叶锦意拿起了桌上早已准备下的笔墨。
杀害当家夫人,下毒毒害婆母,诬陷将军夫人…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跃然纸上。
叶锦意倒要看看,等这些罪状出现在各族老面前时,王氏她还有什么话说!
吩咐田媪将状告书和罪证送往各族老处,叶锦意这才轻吐出了一口浊气。
转身来到软席边坐下,却见刚走出门的田媪又急匆匆地折了回来。
“夫人,不好了,叶府那边传来消息,老夫人她….”
“突然昏死过去了!”
听得此话,叶锦意一下从软席上立了起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祖母的身子之前不都被川乌给调理好了吗,怎么会突然昏死过去?
来不及多想,叶锦意连忙让莲心去将川乌唤来,四人着急忙慌往叶府方向赶,却忘了田媪袖中还藏着一人的罪证。
等她们到叶府时,阖府上下全都聚集在了慈安堂。
二叔三叔一人坐在榻边,一人立于床头,王氏和姚氏一人在外安抚族老,一人招呼着医士上前。
看到叶锦意来了,三叔连忙上前将她拉到了一旁。
边让她身边的川乌先去给老夫人诊断,边神秘兮兮地低声说道:“你祖母这病来的蹊跷,跟上次大为不同,怕是…”
叶九安顿了一瞬,又继续道:“眼下你阿父不在,我和你二叔也没个主意,若你祖母这次真….你说等还是不等?”
听意思,是问她意见来了。
祖母如今还没断气呢,三叔就想着后面的事了,亏得平日里祖母疼他跟疼什么是的,没想到关键时候,竟连她这个“外人”都不如。
还好意思说什么“等不等”,莫不是他也怕阿父回不来!
大大给了叶九安一个白眼,叶锦意敷衍答道:“三叔无需多虑,先看看川乌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