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色渐浓,仲夏的微风轻轻打在窗头,嫩绿的荷叶上还挂着下午那场大雨留下的雨珠,随着一阵风吹过,摇摇晃晃落入池中,荡起一层层的涟漪。
叶锦意看着案上被墨水晕染开来的缣帛,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若真像梦境中那般,这大郢的继承者应该是那远在边关的公子峋才是,她明明记得是公子峋提着剑来到了她的面前,告诉她,君上殡天,江山易主,若她阿父不交出兵权,那她将死无葬身之地的话。
为什么叶锦意分析来分析去,得出的却是公子宜想要这天下的结论。
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纰漏?
她逼迫着自己努力去回想梦中的一切,可脑海中的记忆实在太过于破碎,任凭她怎么回想,却还是想不出这场宫变最后的结局。
弑父逼宫、兄弟相残、篡改遗诏……
一个个荒唐的念头从她的眼前闪过,只一瞬又被她给全部抹杀。
夜晚的府邸,静谧无声,叶锦意半托着脸,在杂乱的思绪中游离出神。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的夜,朝着她寝居的方向而来。
门从外面被推开,风尘仆仆地王阚立在门外道:“夫人,公子峋回城了!”
抬首,错愕,惊慌。
叶锦意连忙起身,脚下因慌乱一个踉跄,膝盖重重地磕在了案脚上。
忍着痛意疾步来到王阚面前,她焦急问道:“他可是连夜面见的君上?”
“君上那边有无旨意传下?”
“阿父他….”
话未说完,就见王阚连连摇头,“君上病重,公子峋无诏回城!”
无诏回城!
他怎么敢?
“君上这些时日均宿在新封的灵姬寝宫,已有多日未早朝,今晨内侍前去传边关战报,才发现君上不知何时已昏睡了过去。”
“君夫人赶到时,灵姬已吓的不省人事,见谁都是一副疯癫样,问什么也不答,只一个劲的说不关她事之类的话。”
王阚据实相报,不敢漏下半分。
当初叶将军在下狱前,故意以触犯军纪为由将他从军中除了名,而后他便谨遵将军命令,以侍卫的身份待在叶锦意身边,成为其叶锦意最有力的左右手,帮着她打探各种消息。
多年混迹生死场,他的过命兄弟多到数不胜数,此番消息正是他那负责守卫灵羽宫的侍卫长传出。
而且那人传出的消息中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但考虑到这沁园居人多眼杂的,王阚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眼下,他站在门外,距叶锦意只一步之遥,心想如此重要的消息若不能及时相告给夫人,让夫人尽快做出决断的话,恐要不了多久就会生出更大的变数。
于是他朝着门内的叶锦意深鞠一躬后,随即一脚踏进屋内,在叶锦意近处,用只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心翼翼道:“医士断言,君上时日不多,恐就在这一两天。”
说完,又规矩退回到门外,等待着叶锦意的下一步指示。
而叶锦意呢,在听了王阚的这番话后,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没想到,君上这次的病来的这么急,更没有想到公子峋敢在没有诏令的情况下私自带兵回到曲阳城。
无诏回城,还带重兵。
公子峋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此举究竟意味着什么?
君上殡天就在这一两日,而公子峋却刚好掐准这个时间点回到曲阳城。
边关距离曲阳快马加鞭的情况下,至少需十日,如此说来,早在十日前,公子峋就已经知道君上时日不多这件事。
否则不可能君山这边刚倒下,那边他就立马回到了大郢。
可他又是怎么算到君上会在今日病重,那封边关战报究竟是不是他用来窥探君上的幌子…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叶锦意的心中。
倘若真像她猜想的那样,这一切都是公子峋提前布好的局,那她的阿父又该何去何从,她又该如何从这场阴谋中全身而退。
公子煊、公子宜呢?
他们不是一直要和公子峋一争高下吗?
这时候,他们都躲去了哪里?
叶锦意从未像今日这般慌神,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她只能让王阚继续去盯着宫中的一切,若遇任何情况,立马来报!
而后她又找来田媪,让她偷摸去到方府,打听一下最近方有礼的动态。
如若方有礼真像她猜想的那样,是萧南州的人,那他定会在公子峋对萧南州动手前采取行动。
回想到梦中,公子峋在寝居对她说的话,做的事,想来要不了多久,叶家就会收到叶诗华伤风败俗,与外男私通的罪论,而叶氏一族也将因叶邵元在前线所做之事背上叛国的罪名。
所有的一切都朝着梦里的方向发展,叶锦意发现自己来这世上一遭,却仍然没办法改变什么,除了自己凭着前世记忆侥幸苟活了下来,其余的种种通通都没有发生变化。
公子峋一朝称王,叶父背着污名赴死,叶家上下因叶诗华获罪,舅舅了无音讯……
所有的所有渐渐与梦境中的一切重合,叶锦意的周身渐渐爬上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无力感。
她踉跄跌坐在地,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泪水再也止不住,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高常修进来时,看到的正是眼前的这一幕。
慌忙上前将地上之人扶起,却无法从她断断续续地话语中听出到底出了何事。
转身询问身边相劝无果正急的眼泪直掉的莲心,这才知是王阚带回了前线的消息。
想到如今的前线除了公子峋,便再无第二人,高常修也大概猜出了大概。
等将人扶至软席上坐下,待叶锦意的情绪渐渐平息后,他这才缓缓道来:“人已顺利换出,暂时安置在了城中废弃的一个据点那儿,等明早城门一开,刘虎便带着人先行离开曲阳。”
他的话很缓,就像是在述说着一件平常之事,让人差点忘了刚才的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硬战,才得以保全了叶凌月。
几息后,叶锦意终于从愁绪中抽离出来,对着高常修郑重行了一礼,谢道:“意儿在这儿先替凌月谢过表哥救命之恩。”
言罢,又起身去到书案前取来自己刚胡乱分析的缣帛,递到了高常修的手中。
“这是我刚刚分析所得,还请表哥过目。”
高常修一目十行的看了一眼,顿时不可思议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你确定?”他问。
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可对面的叶锦意没有直接回答的他这个问题,而是一言不发地又给他递去上了第二张缣帛。
这下,换高常修沉默了。
公子宜?
怎么会是他?
高常修不知叶锦意做出此等结论,靠的依据到底的是什么。
但就凭他信息阁里那些关于公子宜的描述,他很难去相信,这些伤天害理,机关算尽之事会出自一个毫不起眼之人的手。
可刚刚叶锦意在递给他第二章缣帛时的样子,并不是像是在与他玩笑。
难不成这些事还真是公子宜那小子干的?
半信半疑地朝叶锦意投去询问的眼光,见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高常修立马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真是这样,那公子峋此番回城,是不是也因为知道了些什么?
若他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做,想必不用高常修多言,叶锦意也猜到了。
不敢再往下想,他提出了让叶锦意明日就跟着刘虎一同出城的建议,却不想被叶锦意给当场否决。
理由很牵强:现在的她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他笑了,他明白,意儿口中的还不是时候指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叶父还在大牢,萧南州还在宫中。
还可那又怎样,他从来都劝不住她。
他能做的,只有陪她一起等。
默默在心中叹了口气,小心将自己的心思藏起后,高常修转而对她问道:“叶凌月那边,你打算怎么安排,是同我们一起去青州,还是托付给择一?”
毕竟这次去到青州的,全是刘虎那帮糙汉子,人清清白白一个小女子,跟那些人整日待在一起,总归是对人女子的名声不好。
高常修也是考虑了很久,才会说出托付给择一的这话来。
虽他对择一这人始终持着怀疑的态度,但相较于刘虎,他还是觉得将叶凌月交给择一更为稳妥些。
可对面叶锦意的想法却与高常修恰恰相反。
据她所知,叶家自出事以后,这位自称要亲自上门提亲的择一公子就从未出现过一次。
祖母薨逝,不见他的踪影也就罢了,二叔二叔母双双去世的时候,也没见这人上叶府来安慰凌月一番。
眼下叶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那人也跟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般,有多远躲多远了吧!
怎么可能还记得他在灵山寺外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
也不知凌月那丫头到底瞧上了他哪点。
除了那张脸勉强看的过眼外,这人身上就没一点是叶锦意看不上的。
暗自在心中腹诽了那人几句,而后又转念想到,这事儿是人家凌月的自由,她不能替其做任何决定,故而对高常修回道:
“明日出城后,你让刘虎问问她自己意见吧!”
若要走,她自会想办法送她走。
若要留,她叶锦意也唯有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