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陈五并不在意这一路随行八卦的乡邻,她在琢磨该如何解决陈父惹下的大麻烦。
有人问她话那也是无可奉告。好事的见她口风紧的很,便都涌去周疤那打探详情,乡下人没什么娱乐,哪家出点屁大的事都是了不得的谈资。大家趋之若鹜就如苍蝇钻臭鸡蛋,如今,陈家就是这个臭鸡蛋。
陈五埋头思索,身边忽然过了两个路人,眼角扫入前面那人长袍下摆的湖蓝色绸缎料子,下意识就觉得那料子水色极好,还绣着暗色叶纹,肯定价格不菲。走了两步猛然醒悟,谁家穿得起这么好的衣裳?
她转过身去,只见那高大的身影正好转角,就好似心有灵犀一般,那人也偏过头来看了一眼。
只见那人面莹如玉,鼻挺深目,气质儒雅端方,就是看人的眼神淡漠又带着点不容侵犯的威严。
陈五张大了嘴,这不就是救她的那位槐树下美男吗?
她昏迷三日刚清醒就碰见家里的糟心事,还来不及向柳氏打听救她的是何人,如今碰着真是缘分。
“恩公,留步!”陈五一边叫着一边挥手往前奔去。
“慢!”陈五三两下就跑到人前,美男的随从立即把手一拦,神色不愉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姑娘自重。”
古人都谨遵礼法,讲究男女大防,陈五理解的点点头,便也往后退了两步。
闵持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眉宇间神色凛然,似乎是在等她下文。
陈五神情激动的说:“多谢二位恩公救我性命,小女感激不尽。”说完对二人一揖到底。
“不敢,不敢,”阿顺语音似有不平,“只希望陈姑娘将我们公子救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要再提起的好。”
陈五诧异抬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阿顺的态度给她感觉他们之间结了仇。
“什,什么意思?”
她结结巴巴的问,又看向闵持,见他神色肃然,没有一点开口的意思,那就是默认阿顺的态度。
奇了怪哉,陈五还想问清楚,阿顺打断她说:“请陈姑娘勿要跟来,也不要再提救人的事,大家萍水相逢,还是不要有交集的好。”
闵持的视线淡淡扫去,只见印象中的死鱼眼此刻写满了不解和委屈,比之前多了许多生机,就像一座废宅突然有了人气。
闵持心头一动,缓缓开口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必挂怀。”说完,便大步离去。
阿顺紧随其后,还不时回头谨慎的看着她,防她跟来。
陈五怔在原地半晌,颇有些失魂落魄。
难道是美男救她之后,发现她是个相貌丑陋的傻女,悔之不及才急于撇清干系么?
英雄救美是美谈,倘若救的是丑女那就遭人耻笑么?
既然别人不愿意领这个情那就算了,从此一别两宽,互不相识。
陈五给自己打了气,重振旗鼓,这才信心满满的回了家。
柳氏坐在家中枯等,陈二陈三陪在左右,时不时张望门口,都是一脸忧惧。
见着陈五的身影,柳氏立即上前拉住她的手,话未说一句,泪已掉了一地。
“娘,你先别哭,坐下好好和我说。”
“哎,哎。”
她直接问柳氏:“娘,我昏迷了三日,你把家里的事都细细的说给我听一遍。”
“这都怪你爹,”柳氏擦把眼泪,看向陈五的眼神颇有些畏缩,“他在你昏迷次日,拿了家里的十两银子就出门去了,连着这几日都不曾回家。若不是赌坊的来找人,我也不知道他竟是去赌了,还倒欠十两银子。”说完,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这说的不都是废话吗?赌坊来人早就说过了。
“家里那十两银子是怎么来的?真的是家里的积蓄?”
闻言,陈二哥俩都忍不住疑惑的看向她,难道这十两银子还有别的来头?
“没,没,”柳氏的脸色白了三分,闪烁其词道,“就是家里的积蓄,我卖豆腐攒的,还有你,你大哥给了补贴家用的。”
陈五立即拨高了声音:“娘——”语气是少有的严肃郑重。
陈三不禁皱眉看她,显然在说她语气不善。陈五很不客气的瞪他一眼,陈三立即正经危坐,做出好学生的样子。
见他居然畏惧自己,陈五有些吃惊,怎的今天大家都好像有些不大对劲?
陈五斟酌了下继续说:“爹是那种会攒钱的性子吗?一文钱都不愿过夜的人,会老老实实攒下十两银子突然去赌坊吗?还请娘说清楚这缘头,不然,”她停了一会,换成严肃的语气,“四海赌坊的人下次来就是收房收田。你当真以为这是随便说几句就能糊弄过去的?”
陈二凝神静听,已经信了她大半的话,也劝说道:“娘,你就实话说来。弄清前因后果才知道怎么解决麻烦。”
“那,那就是家里的积蓄,你,你们一个个的不信娘,这是要逼死我么?”柳氏将衣角都要拧烂了,支支吾吾半天竟还是这个答复,任谁都觉得她没有将实情说出来。
陈五一个没忍住,用力拍了下桌子。
“啪”地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齐齐看向她却不敢发声。
摆烂谁不会?事主都不怕,她一个毛丫头怕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最矮,还轮不到她出力。
“饿了,我去做饭。”
陈五踏步往厨房去,陈二哥俩对视一眼紧随其后。立即上前一左一右伴在她身侧,十分亲热地叫着。
“五妹,不用你劳神做饭。”
“五妹,你休息会,哥哥做好饭再叫你。”
陈五狐疑地看向二人,见他二人神色讪讪,十分不解,“你们怎么怪怪的?有话直说。”
陈二面皮一红,清了下嗓音才小声道:“你和那些个赌坊的人周旋我们都清楚。”
陈五挑眉,这又如何?
“我,我们躲在房里,都听到了。”陈二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陈三一张肉脸涨成猪肝色,甚至不敢去看陈五的脸。
陈五一脸莫名:“就这事啊?谁说你们不能躲房里了?”
她内里是一个近三十岁的成年人心智,又见过不少风浪,哪会计较一个少年郎逃避责任。细算起来,陈二才十七,陈三不过十六,放在前世那还是未成年。
“你,你不怪我们?”
“怪?还是有一点的,你们是家里的一份子,无论家里发生多大事都逃不开干系。”话说到这里陈五不免摆了长者的心态,语重心长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能逃避得了这一声中大大小小的糟心事么?正所谓遇山开路,遇水搭桥。不逃避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这一番大道理直听得兄弟俩头昏脑胀。
陈三拧着一张脸,颇为痛苦,“五妹上哪里听来这些话?绕得我头晕。”
“我常常随娘进城卖豆腐,摊位旁边就是一间茶馆,听得多就记下了。”
陈二刚开始还不大懂,细细琢磨倒也觉出两分道理来,看向陈五的眼神不禁带了几分佩服。
“那你识字也该不会是从茶馆学来的吧?”他问。
陈五对此早有说辞,“县城里不少旌旗牌匾,我晓得它叫什么店铺,什么酒家,一字一字记在心里比对。不认识就问别人,这样我也算认识几个字。”
听到这里兄弟俩登时张大了嘴,一脸震惊莫名,这样也能识字,那还要教书先生做什么?
她继续脸不红心不跳的胡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四哥在念千字文,我听了几遍记在心里。便时常偷偷溜进他的房里去翻阅,逐字比对。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地上练习写字,这样便把大部分的字都认识了。”
她确实进过陈五的房间,不过是翻阅他的书籍了解这个时代的信息,一本千字文让她萌生了这个识字的谎话,可惜陈四在家时没问过她为何写得出“百无一用是书生”几个大字,不然真的可以拿这个谎话打他的脸。
陈三一脸崇拜:“五妹,你这是天才啊!”
“五妹,”陈二激动的神色难以抑制,“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天赋,以前是哥哥们太小瞧你了。”
“呵呵,”陈五轻咳一声掩饰小小的心虚,“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莫不是两位哥哥想识字?”
兄弟俩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些个字笔画又多,长得相似的读法又不同,看多了让人头晕。
陈二稍微好点,会写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算术。幸好陈父图省事给几个孩子取的名字直白明了,陈三便是认得陈字,和一到十几个数字,其余就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兄弟俩此刻才算真心接纳了陈五,“五妹五妹”的叫个不停。
陈二更是端了一盘肉出来讨好她。
陈五已经没有力气去辩证这肉如何得来,拿双筷子便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一家人便商量家里的大事,四海赌坊的钱要怎么还。
柳氏愁眉道:“也不知你爹在哪里,要先把他找到。”
“找到又如何?他有钱还吗?”陈二忍不住冷嗤一声。
“就是,”陈三也一脸厌恶,“他不敢露面不就是怕还不上钱吗?这是指着我们一家老小给她还钱哪。”
柳氏的眉拧得更紧了。
陈五思索良久,才缓缓开口:“如果还不上钱,人也不到场,赌坊的人定不会善罢干休。每日两百文的利息得还不说,再过半月便是利滚利,那才是真正的厉害。就怕到时卖房卖产都填不上这个窟窿。”
闻言,大家都不禁头皮发紧。
陈二道:“事不宜迟,我同三弟这就去县城打探消息,查看爹的下落。”
陈五突然灵光一闪,还有个重要人物没问——周疤,既然二人同在赌场,那么他肯定知道陈父输了赌资后去了哪里。
“我去周疤家走一趟。”
儿女们找到各自的行动方向,唯有柳氏没有头绪,只好在家里等消息。
陈五来到周疤家,老远就听见周疤的打骂声和孩童的哭喊声。
这个该死的周疤,又在打人了。
陈五疾步走进堂屋,阴暗的光线笼罩了周疤凶煞的嘴脸,手中扬起的棍子像雨点般落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三个女儿身上。三个女娃痛得大声哭喊,只敢将背对着施暴者。
翠翠娘也不知哪去了,陈五怒不可揭,直接上前夺了周疤的棍子。周疤受力不住往后跌了两步,见是陈五,羞恼的扇来一个巴掌。
陈五握棍狠狠将他的手打开,对着他的腹部又是一记踢腿,周疤跪地吃痛不已,脸上的疤痕更显狰狞恐怖,双手捂着腹部恨恨的说不出话来。
“哼,敢打我就试试。”
陈五扔了棍子,扶起翠翠和她俩个六七岁的妹妹。带到外面一看,几人脸上和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翠翠抱着陈五痛哭流涕,两个妹妹也哭得嗓哑。
周疤□□道:“你个臭丫头,我要叫里正来。”
翠翠一惊,眼露恐惧的看着好友。
陈五拍拍她的肩示意不要害怕,她冷笑一声,
“别说叫里正,就是报官我也不怕。你周疤成日殴打妻儿,暴虐成性,简直枉为人夫人父,就不怕官老爷治你的罪?也亏得婶婶隐忍,才没有告你一状,不然我就做头一个指证人,让官爷把你抓起来。”
周疤身子一颤,但还是狡辩道:“清官还不断家务事,他管得着老子。”
“呵呵,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陈五毫不畏惧的上前蹲在他面前,漫不经心道,“就怕周叔哪日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不小心折了腿,断了手哪,啧啧,想想就好痛哦!”
周疤愣了一会才明白她什么意思,眼冒怒火说:“你敢。”
“呵呵,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我只是劝您天黑走路要担心脚下,不要摔跤。”
周疤惊惧得瞳孔一缩,眼前这个毛丫头简直和他那几个恶棍哥哥如出一辙,刚刚打他那一下也像练过的,陈家的孩子个个都是土匪吗?
“哦,差点忘了正事。”陈五笑眯眯的问,“你知道我爹出了赌场上哪去了吗?”
周疤翻了个白眼:“不知道。”
“嘿嘿,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周疤扬起头,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哦,找不到他没关系,我爹说你欠了他十两银子,正好你帮他还了。”
翠翠瞪大眼,他爹真的欠了人家十两银子?
周疤闻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你,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欠他十两银子了?”
“那我不清楚,他离家时同我娘说的,如果他有事被耽搁不能回家,赌坊的银子就要你还。”
“啊呸,”周疤双目睁圆,唾沫横飞骂起来,“放他娘的狗屁!我就没欠他一文钱,亏我还给他到赌坊作见证,这个忘恩负义的恶棍。”
陈五不耐烦道:“欠钱就还哪那么多废话?一句话还不还?”
“我没欠钱还什么还?”周疤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脚踢飞她,奈何不是人家的对手,只敢怒目以视。
“嘿嘿,”陈五冷笑一声,“现在我爹不在跟前,你尽可以抵赖。我家拿不出钱,四海赌坊来人的那天,我和哥哥们就上你们家要。”
“你,你爹他胡说八道。”
“我看你才胡说八道。”
周疤气疯了,一时间理智全无,大吼道:“你去六子家把你爹找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这个王八蛋。当我的面,我看他敢不敢撒谎。”
“好,我这就去把他找来和你当面对质。”
陈五狡黠一笑,对翠翠眨了几下眼。
翠翠愣了下才明白,这是在诈她爹呢!
一时间翠翠的情绪变得复杂起来,好友变聪明她很高兴,但是她好像有点聪明过头,似乎变狡诈了呢?从制服他爹到诳他的话,这一系列操作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匪夷所思。好友还是那个天真无害的小五吗?
陈五临走特意看了眼周疤的腿,颇玩味的说:“手脚健全才是幸福的人呵!”
妈蛋,又威胁我!
周疤只敢恨恨的剜了翠翠一眼,这是他的女儿吗?简直就是他的灾星!
陈五急着去找陈父,小声叮嘱翠翠:“你爹敢打你,就来告诉我。”然后匆忙走了。
翠翠眼眶一热,被父亲从小打到大,肯为她出头的竟是她的傻小五。
“哼哼,”周疤阴恻恻的说,“你以为我会怕陈五吗?”
好友的英勇令翠翠羡慕又向往,更是鼓舞了她反抗的勇气,她不禁大声说:“那你试试看!”
说完便走到周疤跟前,闭着眼睛一副任由他处置的样子。
周疤扬起手,最后还是讪讪放下,嘴里骂了一句然后回房睡大觉去了。
翠翠慢慢睁开眼,眼眶里闪着激动的泪花,心情更前所未有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