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当夜还未来得及褪去它最后一层底色,陈五兄妹已经动身出了村子。
陈五木簪束发,身穿短打,手提木棒,活脱脱一个小少年。
陈三背着背篓,里面装了一把柴刀,干粮和水。
两人行到三岔路口时,天边隐隐现出鱼肚白,第一缕晨阳即将驱散夜的余黑。
王六果然来了,他吭哧吭哧的从左边的土路急行而来。
听蒋升说他家住在王家庄,距此要走上一个时辰的路,看来他也是早早就从家里出发才不致误时。
陈五自是一番感激,稍作寒暄三人便埋首赶路。
急行近两个时辰,王六才指着远处青山的轮廓道:“那就是莲峰山”。
莲峰山果然山势陡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朵莲花苞笔直的矗立于天地间,花尖即山顶,比相邻的山头都要高出许多,可谓界限分明。
三人行到山脚时后背都湿透了,而这里已经离官道有一段距离。
王六擦擦汗,指着前面林中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道:“我们当时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我们先休息再进去。”陈五看了下高悬的日头说。
找了颗大树坐下,分食了水和饼,恢复些体力才进山。
但三人钻进林子没多远就碰到一队带刀的虬髯大汉。
王六吓得不轻,急忙躲在陈三背后说:“就是这些人!”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为首一人横眉怒目,大声呵斥,手按刀柄,做出随时拔刀的举动。
陈三看来人都配着刀,一颗心悬在嗓子眼,但还是挺身挡在五妹面前,
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来山里采点蘑菇木耳。”
“快走,快走!这里是人家买下来的山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若有不从,我的刀可不长眼。”那人说完便把刀亮了出来,身后的同伙也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着他们。
王六拉着陈三的衣角,战战兢兢低声恳求:“快走,快走。”
陈五暗忖这山中肯定有鬼,哪有带刀巡逻如此谨视的?
但是形势不如人,还是夹起尾巴做孙子,乖乖的听从为妙。
陈五他们出了山,那些人竟不放心似的,留下两个人把手在入口处。
陈五留心观察,山林繁密,山脚周围都是荆棘灌木,要想另辟一条道来十分费力不说,动静过大还可能会引来对方的注意。怎么潜入山里是个难题,找到煤矿所在地又是另一个难题,找到了又做何打算?这些都不得不凝神细思。
三人在官道旁的一棵树下避阳,坐下商讨。
王六叹口气:“这山里如此严防,根本就进不得,还是另想法子的好。”
“要不我们报官?”陈三犹豫的开口。
普通百姓最怕和官府打交道,有理都要弱三分,更别提陈二这事根本没谱,王六此时十分后悔多嘴,若将来惹上官司,他肯定会被陈三押着当证人,到时候他该如何脱身?
正当王六苦恼之际,陈五说话了,“报官的话,你有证据吗?二哥是否在煤矿,煤矿里又是个什么光景我们都不清楚,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再做打算。”
陈三烦躁的撸了一把头发,骂道:“他娘的,难道就这样干瞪眼吗?”
说完,他又后悔言语不当,结结巴巴道歉:“五妹,我,我不是骂你。”
陈五哪会和他计较,反而多有安慰,“我知道你心急,凡事欲速则不达,办法总比问题多,我们多想想总能想出好的法子。”
她见王六神色恍惚,心中了然,从兜里掏出两块碎银子给王六,“今日多谢你带一趟路,这是说好的酬劳。”
王六睁大了眼,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也没把你们带进山里去。”
陈五却把银子塞在他怀里,语气坚定:“我既说了就不会食言。”
陈三也劝:“我五妹就是这性子,叫你拿着就拿着。”
王六家中艰难,支吾着道谢收了银子。
“王六哥,你就此回家去吧,我和三哥还想在此逗留一会。”
王六十分迟疑,他才拿了人家得银子就撒手离开,似乎不大好。
陈三推了他一把:“快回去吧,在这瞎等无用。”
王六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羞愧,但想想自己确实帮不了忙,便拧着头皮听从他们的话回去了。
陈三见妹妹如此大方,心有疑惑:“五妹,家里的余项你不都是给娘了吗?你哪来的银子?”
“这是我以前卖山货攒下的。”
陈三是个大老粗,陈五给个理由他又不深究,便不再多想。
“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先远远的把莲峰山脚探一遍再说,山中既然有煤矿,我们就先找到煤炭出山的路口,这样循路找去就有方向。”
“但不都是有人巡山吗?”
陈五狡黠一笑:“难道晚上也这么严防?”
陈三“啊——啊——”地又惊又喜,“那我们晚上也守在在这里了?”
“是啊,我做了很多饼,节俭点能撑个一天。”
陈三不好意思地笑笑:“原来你早有打算。”
陈五摇摇头:“只是有备无患罢了。”
陈五的计划就是沿着山脚找明显的入口,可又不能明显的贴着山脚走。于是她决定先绕道东面的邻山,观察对面莲峰山的情形。
这是个极明智的决定,当陈五站在高处眺望时发现对面的山脚也有人把守,但并没有看到煤车出入,显然不是正路。
似乎只能再绕去后山了。
可惜身处的这座山头平行长度只到莲峰山的一半便截然而止,中间隔着一片繁密的荆棘灌木毛竹。
二人填饱肚子略作休息,决定钻灌木靠过去,但是动静不能太大,只好舍弃背篓,佝偻着身子往荆棘丛里钻,除非前路实在无法下脚,才用柴刀看去枝条,劈开一条窄路。
这需要极大的忍耐力,行动缓慢不说,全身都被荆刺刮拉,衣服也被刮破,露出里面的皮肉,也是道道血痕。
陈三没这么大耐性,一时烦躁就加大手劲,惹得枝叶哗哗作响,惊起一阵飞鸟。
动静这么大,陈五真怕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好沉声道:“三哥,我来开路。”
陈三此时闷热难耐,又束手束脚,脾气极难收敛,心知自身不足,便由她在前开路。
看着五妹在前沉着稳定,没一点不耐的样子,陈三也渐渐平静下来,直到太阳西斜,兄妹两才到了荆林边缘,透过缝隙,陈五似乎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木轨,还有人佩刀看守。
二人不再往前,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前方。
突然一阵框框当当的声响,原来是一只装满了煤炭的斗车从木轨上冲出来直到那看守的人身旁卡主,见他扶着斗车把手转了个弯,斗车又哐哐的往下而去,想来有一条直下的通道是陈五看不到的。
不到一刻钟的时辰便有三四辆斗车从山里出来,陈五暗暗兴奋,她的想法的是对的,而且也找对了路,沿着木轨就可以找到煤矿的所在地。
但由此也看出该煤矿非常隐秘,而且煤炭出运方向并不是面向便利的官道,其中种种十分可疑。
陈五觉得此行之险真有种把头拴在了裤腰带上的感觉,万万不可大意。
她伸根指头作嘘声状,又做了个瞪大眼抹脖子的恐怖样,成功把陈三吓得像个鹌鹑似的缩紧一团,不敢妄动。
两人静心潜伏,直到残阳散尽,一弯新月从遥远的东边露出个角,整个山林笼罩在夜色之中。
突然,陈五看见对面的山里出现一点火光,隐约听见几声人语,由远而近。
“是虎子哥吗?”看守的人问。
“啊——”来人应了声。
陈五看清,从山里走来四个人。
“今晚还守吗?这大晚上的又冷又吓人。”
“听上面的说,这段时间不太平,总有人来打听我们这的情况。都死了两个人了,怎么不守?现在赶紧去吃饭,吃完饭好放哨。”
“哎哎,两年都没事,偏偏今年就事多。”
“闭嘴吧!”
五人一时都禁了声,举着火把顺着木轨往山脚下去了。
直到听不见一点声响,陈五这才起身,“三哥,我们得快点。等他们用饭回来就赶不及了。”
陈三十分惊惶不安:“五妹啊,我们要是被抓了该咋办?上去了又怎么下来呢?”
陈五没好气回他:“现在想这个有什么用?大不了一死呗!”她的耐心好像也要被猪队友耗光了。
陈三哭丧着脸,牙齿哆嗦打颤:“五妹啊,哥的腿走不动了。”
陈五听他牙齿咯咯发响,摸了下他的腿,是真的在发抖。他半蹲着姿势,似乎连站都站不起来。
这黑灯瞎火,又不明前路的,陈五也害怕啊!但不能不管陈二!进退维谷,只能作死一拼。
她使劲拧了一把三哥大腿上的肉,恨声道:“你敢不走,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求踢!”
陈三吃痛咬着牙低声哀嚎,眼泪也流了下来,鼻头一扑一扑地扇着,身高五尺的壮汉竟然成了泪人。
陈五万万没想到她这一脸凶相的三哥事到临头竟是个怂包,她心中也在哀嚎:到底是未满十八岁!
可能是没经历过大风浪,更没面对过生死较量,一听人说死了人,他内心的恐惧才会被无限放大。
但是时间不多,容不得他们磨蹭,三哥畏首畏尾反而是累赘,她把心一横道:“三哥,你速速原此路返回,我一人去山中查探。”
陈三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
陈五气得直跺脚:“你这样犹犹豫豫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那些看守的人吃过饭就会回来,我们动静大一点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带上你反而不便,你赶紧的原路返回。”
不等陈三回答,陈五手持木棒猫着身子快速的钻出了灌木林,只见身形矫捷如猴,月色掩映之下顺着木轨隐没在山林之中。
陈三惊惧交加,又不敢高声呼喊,更不敢追身前去,但让他孤身返回也没那个胆量,四野八荒都是荆棘灌木,风摇树动,魅影重重,他辩不准方向既怕有鬼又怕野兽,只好老老实实的坐在原地等候。
肚子不适时地呱呱响起,陈三才惊觉背上还背着包袱,里面有饼和陈五备着的两件外衫。
五妹把一切都想周全了,但她竟然连肚子都没来得及填饱就走了,还给他留下了柴刀防身。
陈三嚼着饼,摸着衣裳,眼泪唰唰地落得更凶了,他抹了把眼泪,暗暗祈祷老神仙保佑五妹平安归来。
林中夜色浓黑,月光透过树枝落下只剩细碎的光点,陈五几乎是盲走在轨道上,幸好有木棒探路,虽然走得跌跌撞撞,摔过好几跤,总归没有遇见大的麻烦。
此行艰难,极考验人的心志,陈五暗暗给自己打气,决不能做一个退缩的人,即便是行走在地狱,她也要勇往直前。
虽不知过了多久,但她记着已经摸索着拐了三道弯,忽然前方有一点亮光。陈五精神大振,犹如迫降的航班找到引导灯,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虽然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致命的打击,但她此刻只想急切的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能是太激动步子就迈得大了点,陈五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这一摔不打紧,却不小心看到身后竟然也有光点,且越来越来大,糟糕,那是巡守的人举着火把上山来了。
陈五不敢疾跑,强忍着狂跳的心半爬着摸索往轨道旁的林子里钻去,幸而树林空旷,她很快摸着一颗大树,贴身藏了起来。
火把越来越近,两道脚步声随着微微的喘气声在空寂幽暗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五犹如黑暗中的猛兽,瞪大了眼,屏息默视着轨道上走着的两个壮汉,看清他们脚下的路,直到火光往前方的那一点灯火重合。她知道,前方就是目的地了。
陈五重新回到轨道,更加小心谨慎,此时巡守的人都已各归其位,一点点动静都会引来注意,幸而刚才也看清了一点脚下的路,没有什么掉落的大煤块阻碍,走的还算顺利。
灯火越来越亮,陈五远远看到那是一盏挂在竖杆上的灯笼,矿场的入口似乎在一个大台坐上,木轨的起点就在此,乍一看好像登顶殿堂的台阶。
陈五不敢大意,隐身进了旁边的树林,这里林木间距较大,月光投落如细纱,光线虽不甚明亮,但也能勉强看出个轮廓。
绕过入口往东面走,这是一大片煤堆,过了煤堆,陈五发现她已经来到一片修葺过的矮墙之下,前面是几间茅屋,粪臭味随着山风阵阵扑来。
陈五肚子空空,突闻恶臭不免有些恶心,她急忙捂住了口鼻,小心的从墙下滑落至身后的林子。
突然矮墙那一道凶狠的声音响起:“谁?”
陈五的心跳漏了半拍,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