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却说吴兮月从陈五家带了一大包清明果回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正德书院。
小桃很不解：“小姐，我们来这干什么？”
吴兮月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此，既忐忑又隐隐兴奋，瞪了眼婢女道：“问这么多干什么？”
小桃立即闭紧了嘴不敢多嘴，心想小姐的脾气果然没那么快改变。
书院的门子以为是陈四的至亲，立即唤了他来。
小桃暗暗心惊，没想到小姐竟然是来见陈四，一个外男，这如何使得？
“小姐，你这样特意来见陌生男子，被老爷知道会挨骂的。”
小桃苦口劝说，老爷不会打骂小姐，但一定会惩罚她这下人。
吴兮月哪会听。
陈四一看来人吃惊不已，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见到如星辰般耀眼的心上人，吴兮月的心砰砰直跳。
她拿出提篮，里面装的是清明果和艾团。
“这是？”陈四不解的问。
“是陈五做的，拜托我给你带来。”
这是吴兮月早就想好的借口，陈四和小桃都松了口气，没有别的意思就好。
陈四做了个揖：“有劳吴小姐。”
吴兮月忙摆手，捂着嘴笑，尽量语气温柔，“不用客气。陈四哥在书院里吃的好吗？念书很辛苦吧？”
这一声“陈四哥”差点没把陈四的魂给惊没了。
但又不能刻意让她不要这么叫，不然显得很无礼。
陈四硬着头皮，支吾答道：“唔，还好。”
“陈四哥，你的授业先生对你严格吗？我哥就念不下书，说先生都很死板又严肃。”
“……”
“陈四哥，你的字肯定很好看。”
“为，为什么这么说？”
“人家说字如其人。”
“这，这，”
“陈四哥，你在书院睡得好吗？”
“陈四哥，你在书院里除了念书还做什么呀？”
“……”
回程的马车里，吴兮月一直傻傻的咯咯发笑。
若不是看见她眼里的亮光，小桃都怀疑她魔障了。
见她又自言自语：“陈四哥真好看啊！眼睛好看鼻子也好看，身子看起来瘦弱，但是他磨豆子的力气还是很大呢！”
情人眼里的心上人，没有一处不完美，就算是明显的瑕疵也会被下意识的过滤掉。
就像陈四对吴兮月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最后如释重负般落荒而逃的情景在她眼里就是害羞的表现。
小桃都要看不下去了，要不要提醒小姐说陈四对她好像没兴趣呢。
“小桃，陈四哥真好，我一直在说，他就一直耐心的听，要是我哥早就不耐烦我了。”
小桃：……
小姐已经把她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堵死了，她已经无话可说。
主仆二人外出大半天，回到家也没人过问她们去哪里，吴兮月松口气的同时又倍感失落。
最近家里的气氛太怪了。
平日对她关怀备至的爹不是不见人影就是无视她。
疼爱她的二哥也不再关心她，甚至会对她发脾气。
下人们走路都蹑手蹑脚，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吴府突然陷入一片死寂，吴兮月再笨都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偏偏她不知情，但没人告诉她。
还好可以去找陈五玩，这是她放松心情的唯一来源。
而陈四更是她黑暗世界里闪亮的光，渐渐温暖她孤独冰冷的心。
————
吴家后院地下密室里，昏暗的灯影下，吴琼正趴在一具冰棺前捶打咒骂，与平日温和谦谨的形象大相径庭。
吴二捏紧了拳头，身子微微颤抖，神情既惊又怕，视线根本不敢落在躺在冰棺里的人身上。
“我的儿，你死得好惨！我一定要给你报仇，报仇——”
吴琼大吼一声，突然抬起赤红的双目对上吴二：“你一定要给你大哥报仇！”
那眼神如同来自地狱恶鬼的怒视。
吴二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一退。
吴琼“嘎嘎”怪笑两声，缓缓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吴二。
吴二带着哭音：“爹，爹！”一边往后退。
只见吴琼突然目露凶光，抓起吴二的衣襟往冰棺那里一甩，吴二霎时就与冰棺里的人脸来个亲密接触。
那是一张令人望之胆寒的鬼脸！
半边似烧焦的皮肉，如一条条暗黑的蚯蚓层层交叠，因风雨侵蚀，已经发胀发臭，蚯蚓般的疤痕似乎活了过来在隐隐蠕动。
另半张没有疤痕的脸已然皮□□烂，被野狗鼠虫啃食的痕迹下白骨森然可见。
“啊——啊——”
吴二惊恐地尖叫，如落水鸡般慌乱扑腾，却被吴琼死命压住，吴二绝望的闭上眼，泪从眼角肆意泛滥开来。
与他贴面的鬼脸却如干涸的沙漠将他的眼泪悉数收进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看到他张口舔舌的模样。
吴琼面目狰狞，如失心疯般大吼大叫，拽着吴二的脖颈，恶狠狠地咒骂不已。
“你好好看看，这是你亲哥，你亲大哥！你个没种的男人，一直都是胆小如鼠。既没你哥的勇气，也没你哥的决断，你连给你哥提鞋都不配。你根本不配做我吴家的子孙！”
“现在你哥死了，我们吴家的前程也断在此了，你这个弱鸡却担不起一点责任和担子，我们吴家是要绝后啊！”
吴琼还在咒骂，言语之狠毒令人怀疑他骂的是仇人而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听着亲爹恶毒的辱骂，吴二悲愤不已。
他的亲大哥虽然得了怪毛病，左脸自小就发黑，越长大越恐怖，因此心态也日益扭曲。
但是他做事果决毒辣却深得吴琼的欢心，哪怕他常年生活在阴暗之下，喜欢虐待下人，吴琼也觉得大儿子最像他，是吴家真正的继承人。
如今，大哥身死异处，还与造反挂上勾，尸体被丢在乱葬岗数日才敢偷偷摸摸的捡回来入殓，这样一个彻底失败的人仍旧被亲爹捧在手心，他好难过，好绝望！
许是骂累了，吴琼松开吴二，跌跌撞撞，哭哭笑笑的走了。
吴二爬出冰棺扣着嗓子不停的干呕起来。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爹说他胆小，他还真是胆小，连一个死人都怕成这样。
他不服，不甘！
吴二站起身，缓缓往冰棺里看去。
第一秒本能的想逃避，忍住！
第二秒好想吐，忍住！
第三秒腿抖，忍住！
第四秒头晕，忍住！
第五秒，第六秒，，，忍！忍！忍！
吴二突然猛地大笑起来，慢慢探身下去，死死盯着眼前这张鬼脸，慢慢地与其重叠，喃喃自语道：“我要让爹看看谁才是吴家真正的继承人。”
再次从密室出来的吴二已然神情大变，眼神冰冷空洞，提着长剑彷如地狱出行的恶鬼，浑身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阴影。
所过之处，奴仆无不退到一旁瑟瑟发抖。
有一个婢女走得急不小心撞了上来，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吴二一剑杀了。
奴仆们四下惊叫，那些个吓得乱跑的仆人也被吴二追杀。
吴府上下顿时乱作一团。
闻讯而来的护院在陈师傅的带领下，费了好一会才止住了吴二。
此时吴兮月正在闺房做女红，她想着绣一个香囊送给陈四。
可惜她不善女红，以前更是没在这方面花过心思，提针走线半个时辰还是歪歪扭扭的一条线。
正烦躁间，小桃神色慌张的闯了进来。
“哎呦！”吴兮月的手扎在针上了，一颗血滴子落在蓝色的绣布上氤染开来。
“晦气！”
吴兮月将绣布一扔，对小桃叱骂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好点就可以为肆无忌惮，连基本的规矩都敢不遵守了？”
小桃的脸唰的变得惨白，想起要来禀报的事不禁害怕得瑟瑟发抖。
吴兮月厌恶的瞪她一眼：“什么事？”
“二，二少爷，在府里杀人了。”
“什么？”
吴兮月二话不说，急忙往门外冲去，又突然停下脚步，折回屋子拿起她的鞭子。
瞅见还在跪着的小桃，咬牙道：“还不快跟来？”
等吴兮月到来的时候，回廊里只剩下武丁在抬尸，仆人们战战兢兢的冲刷鲜血淋淋的地板。
吴兮月感觉一阵头晕目眩，小桃适时扶稳了她。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二哥疯了么？”
吴兮月像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窜，最后是在西院的吴氏祠堂找到了正在罚跪的吴二。
吴二一脸平静，眼神冰冷又灼热，偏过头对吴兮月神秘一笑：“你来了。”
这笑透着一丝诡异，结合这灯影绰绰的幽深祠堂，吴兮月的头皮一阵发麻。
吴二该不会是被鬼附身了吧？
难怪二哥最近一直对她冷冷淡淡，还动不动发脾气，肯定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令他失了心智。
这是从小待她如宝的二哥啊！
吴兮月跪倒在吴二身旁，泪眼婆娑。
“二哥，你怎么了？”
吴二冰冷的眼神闪过一丝犹疑，很快又恢复冰冷的淡漠。
“你回去吧，我没事。”
吴兮月哭：“二哥，二哥，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帮你好不好？”
吴二没有回应。
吴兮月哀泣恳求，使出撒泼打滚的手段也没能令吴二再次开口。
吴琼来了，衣着翩翩，一如往日。
“月儿，你过来。”
吴兮月哭着就要扎进吴琼的怀里。
吴琼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虽是笑着说话，声音却没有一点温度，“你也大了要有个姑娘的样子，回去好好练习女红，该嫁人了。”
吴兮月惊恐的张大了嘴，脑袋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站在了祠堂门外。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清冷的晚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好似置身于寒冬一般。
“小姐，我们回去吧！”
一直静候的小桃突然开口。
吴兮月的内心闪过一丝波澜，对婢女展颜一笑：“好，我们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吴兮月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
成日都待在闺房，不是做女红就是看书写字，举止堪比世家淑女，
她还打发了院子里一大半的丫鬟，只留下小桃能进出闺房贴身伺候。
这日，吴兮月给手上的香囊收了最后一针。
一个朴素无奇的蓝色香囊，正反两面各有一个金线绣的陈字，熠熠生光。
吴兮月招来小桃，给她看绣的香囊。
小桃仔细端详，针线时疏时密算不上好，看着吴兮月期盼的眼神，小桃笑弯了眉：“很好。”
吴兮月得意一笑：“我们去找陈四吧！”
主人已经数日未曾出门，小桃想劝说但又于心不忍，只得装作欢喜答应。
当陈四在书院门口再次见到吴兮月时，他是战战兢兢地。
吴兮月满心欢喜的递给陈四一盒点心，
“陈四哥，这是桃仁酥，嘴淡的时候你记得吃。”
陈四垂下眼眸，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最终还是叹气般：“谢谢，让你破费了。”
刚接过点心，一只香囊又突兀的映入眼帘。
“这？”
吴兮月目光灼灼的望着他：“这是我绣的香囊，里面装了提神的香料，我想你看书的时候用得着。”
陈四眼皮一阵乱跳，就在他下决心拒绝的时候，突然发现吴兮月细密的雨睫下乌青的两团，脸色也显憔悴，似乎人也清减了一些。
他有些心软了，难道吴兮月赶夜给他做香囊？
“你，你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熬夜。”
陈四说着，没有接香囊。
吴兮月愣了一下，继而抿嘴直乐。
陈四眼神复杂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吴兮月对他什么心思就是猪也知道了，该怎么开口呢。
“我会的，谢谢陈四哥关心。”
吴兮月又把香囊往前递了递，陈四不接，他恨不得转身而逃。
小桃都尬得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将香囊塞在陈四的手里，说：“我家小姐是听陈五说你念书发困，要有个香囊就好了，可惜她不会做。这不，小姐就代劳了。”
又特别强调了一句：“没有别的意思。”
陈四羞红了脸，认命似的接过香囊，谢字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陈四哥，我下次再来看你。”
吴兮月依依不舍，陈四再次落荒而逃。
小桃气鼓鼓的有些生气，她也不知道生谁的气。
吴兮月拽了拽婢女的衣袖：“小桃，你真好。”
像一个刻意讨好的小姑娘。
小桃立时什么气也没了，笑眯眯地说：“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