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在恐怖/袭击发生后的不久,摩洛哥境内的几股宗教势力借机发生□□冲突,全国安全形势进一步恶化。政府方面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随后就切断了的通信和网络。原本还有一些摩洛哥当地人在网上更新当地局势,这下子所有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无视了大使馆发出的所有安全警告,仙道还是坚定着要到卡萨布兰卡去的决心。然而到摩洛哥的所有航班都被临时取消,他只得先飞到了葡萄牙,又在Kenya当地朋友的帮助下坐船辗转到了卡萨布兰卡。
军队接管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街道上不时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走过,见到外国面孔不免要叫住盘问一下。
“嘿,你,站住!看一下证件。”
这已经是仙道今天遇到的第三次盘查了,还是只能递上护照,耐心地重复他已经回答过几次的问题。
“日本人?游客?”
“算是吧。”
“赶紧回你的国家去吧,不要在街上乱走。”
接过递回的护照,仙道立刻点亮了手机的屏幕,壁纸正是里沙的照片。
他把手机举到士兵们面前,“我来找这个女孩,她在那天的爆炸中失踪了。你们见到过她吗?”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人交谈的机会。
“没有。”
“没有。”
“没有。”
……
尽管每一次收到的答案都是这样令人失望的循环,他也只能失望地冲对方笑笑,然后把没有信号的手机收好,“谢谢。”
“天要黑了,8点以后宵禁,不能在街上乱走知道吗?”
“好的。”
到处都是等待清理的废墟和门窗紧闭的店铺,仙道根本找不到一个落脚之处,经过几次碰壁之后,他原本焦急的心情逐渐变得更加绝望。
站在不知是第几间挂着“closed”木牌的家庭旅馆门前,他还是执着地按响了门铃。一个标准阿拉伯长相的男人打开门上投递信件的小口,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这个身材高大的外国男人。
“你好,可以让我在你们旅馆住一晚吗?”
“抱歉,这段时间我们不营业。”
“请等一下!”见男人拒绝得干脆,仙道一着急不由得拔高了声音阻止,“今天我刚到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个在爆炸中失踪的女孩!我问过很多地方他们都说不接待外国人了,实在没有办法,请求你们可以让我至少过了今晚,我明天可以继续找其它地方落脚,拜托了,就今晚可以吗!”
“你说前几天的爆炸?”
怕他不信,仙道又把手机屏幕点亮,从细缝中向他展示里沙的照片。
“是的,我的女朋友那天来到卡萨布兰卡转机,然后就联系不上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她。”
男人仔细看了一下照片上女孩的样子,表情里有了一丝犹豫。“你稍等,我跟家人商量一下吧。”
仙道站在门外忐忑地站了没一会儿,就听到门内响起开锁的声音。刚才那个男人开了门,“请进来吧。你可以在我们这里住几天。”
“真的吗,太谢谢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房间里面抱着小孩哭泣的年轻女人,她戴着黑色的头巾,表情伤心欲绝。
“我的岳母在那天爆炸中身亡,这几天城市里也不安全,本来我们不打算营业要回乡下的,但我很同情你和你女朋友的遭遇,所以……”
“请节哀……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们了。”
女人用阿拉伯语对男人说了几句什么,男人用英语告诉他,“我妻子建议你去医院找找看,现在伤亡人数还在增加。啊,对了。”
他又从前台拿了一份简易的旅游地图在桌子上摊开,用笔圈出了所有医院的所在地,然后递给仙道,“祝你好运。”
“谢谢,我明天一早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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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里,Isaac与Lisa朝夕相对。
她每天亲自为他送药递水,一日三餐从不迟到,但二人之间的对话也仅限于必要的交流,而且她的话很少。Isaac明白,她对他所有的照顾也只是出于感激,而在他们之间的矛盾消解之前,她会始终待他是这样妥帖周到,但又同时保持刀枪不入的态度。
共处一室是他想要的,但这种相处方式不是。
“今天天气很好。”在她送来午餐的时候,Isaac主动开口寻找话题。
“嗯。”
Lisa敷衍地答应着,熟练地把他的病床支起一个角度,然后扶他起身坐好,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才把餐盒和叉子递到他手上。
“你陪我一起吃?”
“不了,我有其它事情。你有事就叫我。”
说完她就离开了病房。
在一众伤者中间,里沙算是很幸运的轻伤,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基本上康复之后,她就经常去护士站转悠,帮忙做点简单的事情。毕竟现在住院人数太多,医护人手紧缺,平日里在医院除了听不懂的电视节目,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好打发时间。至于原因嘛,Isaac当然心知肚明,一方面是她闲不住,最主要的,还是她不愿意跟他单独呆在一起。
“怎么不吃?”一小时后Lisa回来看到没动过的午餐,皱眉道,“不喜欢吗?”
“没胃口,我要吃鱼子酱喝香槟。”
“……少做梦了。”
“电影《卡萨布兰卡》。Lisa,你的幽默感哪去了。”
“一看到你就没了。”她不接梗,“营养均衡有利于身体康复,还是说比起吃饭你更想打那些营养针剂?”
Isaac没正面回答,“如果我康复了是不是你就会立刻离开?”
Lisa无奈地叹气,“我很感谢你能救我……”
“然后我康复了你就会离开?”
“……是的。”她坦诚道,“但我会永远感谢你。”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聊这个就没意思了,Isaac不会比他笨,但他的固执也令她无可耐何。
“Kauffman先生,聪明如你,不会不明白感恩跟爱情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东西吧?你如果非要利用这一点绑住我,那属实是太不理智了。你没有必要把自己下半生的幸福赌在一个根本不爱你的女人身上。”
“那你不是一样吗,你跟那个男人就会有未来?如果那个男人足够在乎你,他会在节目上对所有人亲口说出那些让你伤心的话吗?”
“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你到底在背后搞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小动作?《真实面》那个节目也是你安排的,对吗?”
Isaac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的时候,左手背上还扎着方便输液用的滞留针,“直播节目,难道我还能控制他那张嘴说什么话?那我问你,他会不会为了你不顾一切豁出去,包括他自己的生命?像我这样。”
像他这样。
仙道说过,在生死关头,谁都会只想到救人。所以他跳下冰湖救起了流川,不是因为他们相爱过,只是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那如果不是我,Kauffman先生会随机救下任何一个路人吗?”
“问得好。我这几天也在思考生死、命运这些有的没的哲学问题。”他扬起一个笑容,坦然作答,“我不会。”
“不会?”
“不会。”Isaac看着里沙的表情,并不难猜到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还是你觉得,我是个什么完美的圣人,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我的逻辑很简单,我是我世界的全部,如果我死了,其它的一切存在着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也在思考,为什么会救你。毕竟在那个瞬间,竟然做出了与我的理智相悖的选择。”
里沙眉毛跳了跳,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这还真是,很符合他的个性,于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除非是我的理智觉得,你的生命重要过我自己的。所以我认为唯一答案就是,爱。”
“Puff……”以为他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结论,结果绕了一圈还是这样俗气的套路,她摇摇头转过身,不打算再搭理他。
“今天天气很好,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他笃定她拒绝不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小请求。
于是在咨询了医生之后,里沙借来一台轮椅,把他推到外面去散步晒太阳。
“你的伤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出院……”
“NO!”Isaac的反应很大,还艰难地转过身看她,严肃道,“爆炸中的幸存者肺部都会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损伤,需要长时间的观察监护!”
“我出院前会做个全面检查。”
“NO!”他再次强烈反对,“现在外面局势混乱,你一个女孩孤身一人,万一又出什么意外,那我不是白白流血牺牲了!”
她无法反驳。虽然里沙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医院了,但能从窗口看到街上背着枪巡逻的军人。听说这几天又有几股宗教势力在小范围内发生冲突,军方已经紧急调集人手来维持治安,确实在这里要相对安全一些。
见她不语,Isaac继续道,“我的确是想你留在我身边,但你在这里举目无亲,银行卡和电话都不能用,你要想好了。”
“嗯,我明白的。确实还得等情况好转一些吧。”
他是有私心,但向来光明正大地把野心写在脸上,把她拿捏得很准。但他通常太过坦诚,就反而显得他在CA公司的并购上所做的手脚有多么不堪,更加不可原谅。
而里沙还在想着刚才跟Isaac的对话。
仙道说,他救流川只是因为人命关天,无论是谁,他都会救。这跟他们的过去无关。
Isaac说,他不是圣人,他不会随便地用生命去保护另一个人。
那么如果那天在她身边的是仙道,他会怎么做呢?
Lisa慢慢地推着轮椅走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每次想到阿彰的时候总会一阵心痛。但假设的问题纠结起来根本没有意义,她也不想再增添烦恼。
被埋在废墟里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的害怕是真的,想对他说出的心情也是真的。至于阿彰是不是还在等候归家的倦鸟,只有亲口问他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他们分开太久了,太久没有谈心聊天,她并不想再从旁人的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然而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到底何时,才能与他再相见?
虽说是抱着不找到里沙就不回去的心情,但突然看到她走在阳光下的背影,还是一瞬间就夺走了仙道的呼吸。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当地传统服饰吉巴拉,长长的袍子一直垂到脚面。柔顺的黑色长发被风撩起,发丝飞扬,顿时在一众戴着头巾的当地女性中跳脱出来,格外醒目。
内心的纠结和周围的嘈杂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即便人潮汹涌,在他眼中也全都成了虚焦的背景,他双眼只聚集在她一人身上。天地间仿佛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原来是连他自己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而心跳却更加剧烈地鼓动起来。
几秒钟之后,仙道才感觉意识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本能地往她的方向走去,还想喊她的名字,本来就身高腿长,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几乎忍不住要小跑起来。可是猛地一下子像被施了法一般,他的一切动作都被钉在了原地。
里沙推着轮椅慢慢走着,不知说了什么,轮椅上穿着病号服的男人情绪激动地回过头来看她。他们之间争论了几句,最终应该是以她的沉默作为终结。里沙抬头远眺天空的时候,他们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男人用手指了个方向,他们就往那边去了。
年轻有为的白人精英。
Joanna说过的这几个字一下子就跳入了仙道的脑海,然而转身没走出几步他又停下了,到底是放不下里沙的,又回过头不自觉地用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
他不忍心就这样离开,但又没有勇气冲上去追问,仙道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做出这么失礼的事情。于是就只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整夜,仙道彰都辗转无眠。
自从听到爆炸的消息以来他的神经就一直处在紧绷的状况,但现在确认了里沙平安无虞,身边却有别人相伴,令他的内心更加痛苦。
自从巴黎一别,到在如今在卡萨布兰卡与她“重逢”,每次想起她都好似有一只手伸进他的胸膛,死死攥着他的心脏,他越想挣脱就越被攥得紧,窒息的痛就会从心脏部分蔓延到他全身的四肢百骸。
可偏偏但凡脑袋里空下来,她的样子必定浮现,而且在梦中也挥之不去。仙道越是想要驱赶这份思念,那只手就更加猖狂地似要捏爆他的心脏。
如此恶性循环。
原来看到心爱的人跟别人在一起,是这样的心情。仙道好像是在这一刻才真正明白,自己原来不甚在意的很多事情,其实对于里沙来说都是这样痛苦的折磨。以往总是他笑她喜欢吃醋,但事情真到了自己头上,他也不见得有多大度。
可是真的要就此放弃吗?他不断地在内心自问,一如白天时候,站在阳光下的自己。他感觉快要被这矛盾撕成两半,一半的自己想再见她,要追问个清楚她是不是真的不爱了,而另一半又想给彼此留点好聚好散的体面。
理智告诉他,现在既然已经确认了她的平安,自己是不是应该安静地走开?
可是仙道做不到像以前的自己那样潇洒,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自己,任由自己每天都去那家医院同样的地方守望,站在不能更远的位置上等着她推着坐轮椅的男人出来晒太阳。
这当然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像又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令他有了瘾,又欲罢不能。他害怕被里沙看见,只好远远地注视着她。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的身影令他痛苦万分,但又克制不住自己,于是在两个极端之间被拉扯得痛不欲生。
又是一个清晨,在仙道出门前旅馆的男主人叫住了他,贴心地递过来一把雨伞,“带上它吧小伙子,今天雨很大。”
“……谢谢。”
男人见他表情低落,又补充道,“别放弃,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她一定会平安的。”
他动了动嘴,却还是没能把实情说出来,只能再次道谢。
仙道举着伞在雨里站了很久,才意识到今天这里几乎没有人。当然不会有人啊,因为下雨嘛,怎么会这点意识都没有。他自嘲了下,又忽然想到,里沙今天要是不出来,他就没办法见到她了。
那怎么行呢。他几乎想也没想,抬脚就往住院楼里走去。
一间连一间的病房,他仔细地找。
终于——
“Lisa,可以帮我去给34床位量一□□温吗?”
“OK.”
“顺便帮我把药带给5床的老太太。”
“Lisa等你忙完了我们去二病区换一下床单吧!”
“没问题,我一会儿就来。”
里沙拿了一堆东西在手上,匆匆走过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仙道不知是该失落还是该庆幸,又不由得笑了笑,她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有变啊。
而等她再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了,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正准备迎上去打个招呼时,又听到她被护士长叫住了,“Lisa你可算来了,快去找Isaac吧,他正在那边发脾气呢。说你明明是他的专属特护,怎么还被我们使唤得见不到人了。”
听她这么一说,周围在忙碌的护士们一下子都笑起来。女孩子们这样心照不宣的笑声,仙道敏锐地感到这种气氛有点暧昧,不由得皱起眉头。他没有作声,默默地放慢了脚步,刻意地跟里沙保持了一段距离,一直到她进了其中一间病房。
他就在病房门口靠墙站着,刚好能够听到了他们在里面的对话。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我没有不管,他们太忙了,我去稍微帮一下忙。”
“针水差点就打完了,我刚刚睡着没看见,万一要是有空气进到血液里,我会死的……”
“不会。你看,都好好的。”
“你又不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在这里你只要负责照顾好我就行了。”
里沙不想再跟Isaac再继续纠缠下去,只好无奈道,“我去给你拿针水来换。”
走出病房的时候,她好像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从眼前闪过,内心若有所感,立刻跟着追了过去。
然而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遍也没寻到那个人,她只得又返回病房来问Isaac,“你刚刚看到在门口的人了吗!有没有人来找过我?”
“什么人,没有啊。”他看着焦急的里沙一脸莫名。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然而再次走出病房的时候,里沙却注意到门口的墙根处有一摊小小的水渍。瞟了一眼窗外仍在下雨的天气,就好像是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从伞布上滴下来的雨水所留下的印记。
里沙看着人来人往的走廊,原本一脸期待的表情逐渐转为失落。
阿彰,如果那是你,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