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西装男是那个书店的店长，他好像一眼就看透了池莨的状态，在他身边说了很多让他清醒的话。

聊天的那十几分钟，池莨没有记住他的样子，明明视线在盯着他，却好像隔着一层雾气，看不真切他的脸，他的话语却很通透，直达心脏。

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地去了灯塔，木子菁看起来很累，洗漱完就在床上睡着了，池莨抱着她，脑子乱糟糟的，很晚才睡过去。

回了澄水市，他们去了池莨妈妈的墓地，开春了，小草长出了嫩芽，万物复苏，他不在这里一年多，墓碑的照片看上去可干净得很。

木子菁熟门熟路地掏出纸张来擦拭照片跟墓碑上的其他地方，池莨看着她熟练的样子，微微笑道：“你怎么比我还勤快？”

“我每次来都擦的。”木子菁说，“这风吹日晒的，要是不经常擦的话，上面肯定都是泥点。”

池莨一愣，说：“你经常来吗？”

木子菁点头，“对啊，你不在，总要有人来探望吧。”

池莨拉过她的手，“谢谢你。”

“谢什么？她是你妈妈呀，你不在的日子，我替你陪着她，这样你就不会觉得她会怪你不孝顺了吧。”木子菁认真地说。

“不会，”池莨摇头：“她要是知道她有一个儿媳妇经常来陪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木子菁一歪头，傲娇地说：“那可说不定，万一阿姨觉得我很乖，想要我当干女儿呢。”

池莨揉揉她的头，宠溺地说：“那我就当干女婿，反正她也不会生我的气。”

回家的路上，池莨开着车，缓慢地在矗立着树干的水泥路上。

木子菁吃着苹果，一路上都在叨叨个没完。

“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池莨搭茬。

她想了想，“嗯~我梦见方阿姨催生了，她说她要抱孙子，还要让我生三个，我的天哪，那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池莨笑出声，“梦都是反的，方阿姨才舍不得你生孩子呢，那么痛苦。”

“所以你想让我生吗？”木子菁侧着身，问他。

“我是不想的，这太辛苦了。但我尊重你的意愿，这个权利是你的。”池莨想了想，如是说。

木子菁吃下最后一口苹果，“小的时候我发誓一定不生小孩，因为我不想让ta跟我一样，生活在不幸福的家庭了，后来去了温家生活，我就改变了这个想法，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跟我一样不幸。池莨，你知道吗，如果要生，我一定要给我很爱很爱的人生，爱到我愿意为他放弃生命的那种。”

池莨沉默着，他在想，等木子菁醒过来之后，她会跟温初楽重新在一起吗，他们会结婚吗，会有他们两个的孩子吗。

“池莨，你会为了我放弃生命吗？”木子菁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他还是没有说话，木子菁有些小失落，可能这个问题太幼稚了，这个世道，有谁会为了另一个人放弃生命呢。

“好啦好啦，不问这种不切实际的问题了，刚才温初楽说让我们回去吃饭，方阿姨做了好多海鲜。”

路程还有四十来分钟，木子菁靠在座椅上没一会就睡着了，所以她没有看到池莨冲着她点了头。

他会。

青园市那家书店的店长跟他说，他们在这里待得越久，真实世界的他们就会越危险。他问他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很神秘，只是笑了笑，把他要说的全部说完后就走了。池莨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重新回到这里的这三个多月，他确实感觉身体有种异样的难受。

他需要尽快让木子菁醒过来，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由木子菁自己缔造的世界。

在他做决定前，徐宁把他单独约了出去，跟他说了很多他失踪后木子菁的事情。

徐宁把他约在他们经常一起去的小面馆里，给他点了一碗小面。

她刚开始只是吃面，吃到最后才慢吞吞地说话。

“你失踪的时候是在夏天，我们找了你很久，一个月吧，找遍了整个澄水市，你们家也一直都在派人找，但就是没有你的踪迹，后来木子不找了，她说你的出现就很奇怪，所以突然消失也很正常。她说这个的时候特别释然，就像丢了一件不重要的东西一样，可是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我看着她面对我们那没事人的样子很难过，所以当我知道你回来的时候，特别想冲到木子家里打你一顿，你就庆幸姜淮把我拦下了，他说木子一定不希望我们之间起冲突，那样她会为难。”

“帅贼，我知道我这样说很不负责任，我是唯物主义者，我不相信什么鬼神传说，木子跟我说你的出现是如何如何，我是相信她，不是相信世界上还有灵异事件，你明白吗？”

徐宁皱着眉，满脸都是责怪，“你离开的这一年多，我不知道你去哪了，反正都过去了，我也不想搞清楚，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突然消失了，可以吗？你们结婚了，不要再让木子难过了，好吗？”

池莨早已经停下了筷子，神色无异。

“如果这并非我本意呢？”

徐宁没有那个耐心，“我不想听你什么本意不本意的，我就想听你一句话，永远不要离开木子。”

“不会了。”他说，“除非我死了。

他很坚定，徐宁有些激动的心静了静，“我们好歹也是朋友了，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木子。”

池莨不在意地摇头。

“你继续吃吧，我跟木子约了晚上看电影，先走了。”徐宁拿着包走了。

他已经没了吃面的心情，颓废地坐在木凳子上，春季末还有些凉意，他紧紧外套，刚要站起来，突然头晕目眩，又坐回去缓了好一会，瞳孔视物恢复清晰后，一股暖流从鼻子涌出来，啪嗒啪嗒地滴在桌子上。

正在巡视的服务员忙紧张地来问，池莨冲他摆摆手，抽了张纸巾把鼻子堵住，又把桌上的擦干净，结了账离开了。

他身体的问题越来越大，那个店长说的很对，在这里待的越久，就越危险，尤其是他。在真实世界的第二次车祸后，意识消失在那里，本应直接回到这里来，可他却在一片黑雾茫茫的空间游荡了很久，中秋前夕出的车祸，再次醒过来却是在圣诞。如果不快点醒过来，他们可能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

不能再等下去了。

休完婚假，木子菁回到公司上班，为了能早点回家，她白天的工作效率提升了几倍，脑细胞太活跃，每天回到家都很累，尽管如此，部门还要去聚餐。周五晚上，她照例先回家换衣服，再去聚餐目的地，以往每次聚餐都是这样，但这次不同。

已经提前跟他说了晚上不回家吃饭，他还是做了一桌子菜，在餐桌前等她。

他抱着她，哼哼唧唧地不让她去，没办法，看来要真的爽约一次了。

木子菁换上家居服，陪他吃饭。

桌子上全都是她爱吃的，仿佛是他把她的爱好摆了一桌。

看着一盘盘的菜，木子菁满足地说：“今生有池莨，足矣。”

池莨挑眉，说：“看来想要抓住一个女人的心，还真得先抓住她的胃啊。”

木子菁笑开了，“你觉悟还挺高的嘛。”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我是谁。”池莨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

“自恋。”木子菁评价道。

池莨撇嘴，“这才不是自恋，是你爱我的证明。”

木子菁被这话听得起鸡皮疙瘩，想要用手肘推他的胳膊，以此来说明她不认同，手机微信提示音打断了她。她的手里拿着猪蹄，满手的油，就叫池莨帮她打开看。

池莨拿着手机解锁，是她的同事，叫她吃完饭去唱歌。

“我帮你回绝了。”池莨快速地打字，“今晚你的时间都是我的。”

“你今天怎么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嘛。”木子菁啃完了肉，把骨头放进小碟子里，抽了张湿巾擦手，“还是说，你的热恋期还没结束？”

池莨把手机调成静音，撅着嘴巴回道：“怎么？我们才结婚没多久，你就平淡期了？”

木子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限于今天嘛。”

“不要。”池莨看着她，“今天晚上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你先吃饭，吃完我再说。”

“好吧，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木子菁心里感觉很奇怪，嘴上的动作却没停。

晚饭结束后，池莨洗碗，她坐在沙发上等他，晚上吃得太饱了，坐着坐着就困了，索性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想着一会池莨出来的动静她一定会醒，没想到竟然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池莨坐在她身边，客厅关着灯，电视在放最近新出的电视剧，他没看电视，眼睛一直看着她。

“醒啦。”池莨把她拉起来，顺势拉到自己的怀里。

木子菁用轻柔的动作舒展了一下身体，趴在他怀里点点头。“你要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啊？”

这件事情他在心里想了很多遍，要跟她说的话也在心里排演了很多次，她有权利知道，她必须要在知道所有事情的前提下离开，在醒过来的时候才不会像他那么迷茫。

在电视背景音下，木子菁听到了震惊她三观的话，待池莨说完，她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说：“你是在给我讲故事吗？”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醒的时候也很震惊，可你不觉得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样子就很奇怪吗？”池莨向她解释着，“还有我消失的这一年多，你不觉得都很有违常理吗？”

木子菁抽离他的怀抱，面部扭曲地想反驳，“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是说只要我们在这里死了，就能在真实世界醒过来，否则就会被困死在这儿？”

“对。”池莨严肃的回应着。

“我不相信。”木子菁摇头，皱着眉对他说，“这太玄幻了。”

池莨握过她的手，安慰道：“我知道这很难相信，可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明天跟我去一个地方，你就会知道了。”

“去哪儿。”

“一个在这里不存在的地方。”

第二天天微亮，他们出现在机场，池莨买了去往一个木子菁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的国家。他说只要是木子菁脑海中没有画面的地方，在这里是不会出现的。

一个半小时后，飞机起飞，几个小时之后，木子菁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被池莨叫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神情紧张，看向窗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木子菁转头一看，本应是天空的景色，却被替换成了微粒一般的空间，石灰色的边界像是被打了马赛克的幕布，定睛看去那个小粒子，全都变成了不规则形状的积木，就像小时候玩的电子游戏的世界。

站起来观察四周的池莨也发现了这里的乘客全都停止了动作，雕塑般的在位置上，僵硬如斯，恐怖如斯。

木子菁害怕的直咽口水，她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池莨坐下去揽着她的肩，安慰着她。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飞机还在飞，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好在几个小时之后，飞机回到了原点，澄水市的机场，飞机一落地，其他的乘客又活了过来，纷纷走下飞机，就好像真的去了一趟国外。

回到家里，木子菁还没有缓过来，她僵硬地站在茶几前，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在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困乏，她的脑海里回荡着池莨的话。

在这个世界死亡，才能在真实世界醒来。她现在相信了。

池莨走上前，摸她的头，张张嘴还没说话，被木子菁抢先。

“在离开之前，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池莨轻轻摇头，“不需要，他们都在等你，等你醒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所有人。”

“我们一起死，就能一起醒过来，是吧？”

池莨身体僵了一瞬，点头，“对。”

木子菁停顿了下，接着问道：“那西瓜，是不是不存在。”

看着在狗窝前喝水的四只小狗，池莨故作轻松地说，“没关系，你还会遇到的。”

木子菁心里一颤，却也没有办法。

“那明天我们就走吧。”

“嗯。我们一起走。”

夜晚如往常，他们做着跟平常日子一样的事情，吃晚饭，窝在沙发看电视，喂狗粮，洗漱，睡觉。

夏季初还有些凉风，木子菁穿着白纱裙，还有米白色休闲西服外套，是池莨给她买的，叮嘱她今天要穿上，而他自己则穿上了他从来都不喜欢的西装，也是白色的。

他们什么都没有拿，手牵着手漫步到跨河桥，天空没有风，太阳暖洋洋的，偶尔有些浅薄的白云点缀。

木子菁深吸一口空气，清新的味道。

“池莨，我们要一起跳下去吗？”

池莨把她抱起来，放到栏杆上，双手撑着她的腰，额头贴上她的。

“木子菁，在跳下去之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木子菁把手覆在他的耳朵边，说：“你说。”

池莨双手收紧，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感受她的温度了。

“醒过来之后，嫁给温初楽。”

木子菁怔住，把头远离他，以便看着他的眼睛，她不解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可能醒不过来。”他说，“我出了两次车祸，大脑受了更大的损伤，意识又是在你的意识里，你离开这里之后，这里就会消失，我有可能会死。”

“你在骗我，对吗？”木子菁说，“你不喜欢我了，你这是在找借口。”

池莨痛心地看着她，她开始流眼泪，他抬起手帮她擦掉。“怎么可能呢，我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会骗你呢。”

“那你让我嫁给别人。”木子菁哽咽着。

“他一直在等你。”池莨继续说着，“我已经是第二次进入植物人状态，我醒不过来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木子菁急道：“那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

池莨手覆上她的脸，

“听我说完。

温初楽是爱你的，我已经证实过了，他没有喜欢上别人，他爱的一直都是你。他在等你，徐宁在等你，温夏，方阿姨还有温叔叔，他们一直都在等你。你明白吗？”

木子菁抽泣着，“你会死吗？”

“也许吧，也许会死，也会命大会醒过来。记住，一定要反复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都是假的，好吗？”池莨压住自己的哭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冷静清醒。

“我们不走了，可以吗？”

池莨摇头，“不可以，在这里待的越久就越危险，你也看到了，这里存在着很奇怪的空间，时间越长，就越难醒过来，这里，终究是黄粱一梦。”

木子菁掩面哭泣，她的肩膀微微抖动，池莨还是没有忍住，眼泪滴在她干净的衣服上。

过了一会，木子菁抬起脸，对他说：“池莨，我等你。你一定要来，这个可以吗？”

池莨抬起唇角，帮她擦干脸上的眼泪，温柔地说道：“可以。但如果我没有醒过来，不要等我了，跟温初楽结婚，他能给你幸福。”

木子菁点头。

起风了，微风轻轻地吹起她的裙角，似是在催促他们。

池莨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道：“准备好了吗？”

“嗯。”她回道，“池莨，我爱你。”

池莨把她抱起来，让自己的后背抵在栏杆上，一用力，两个人翻了下去。

快速下坠的风声也没有掩盖池莨的告白。

“我也爱你，木子菁。”

医院窗外的蝉鸣更盛，阳光裹挟着树叶在病房的地面上画着斑驳的画，女孩的眼泪顺着眼角留到耳边，眼珠转了几下，睁开了眼睛。

温初楽翻看照片的手停滞了几秒，继而凑近女孩的脸，轻柔地喊着她的名字。

一个星期后，木子菁转入了普通病房，身体机能恢复得很好。

午饭时刻，她的胃口很好，奈何上午的吊瓶还没打完，她只能坐着等温初楽喂饭，温初楽把小酥肉沾了点孜然面，送进她嘴里。

她吃的开心，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温初楽说，“我睡着的这几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特别真实。”

温初楽笑着问她：“是吗？那你都梦到什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木子菁歪头想了想，敛起了笑容，她把目光移到窗外，外面是摇曳翠绿的树叶。她眨眨眼睛，带着笑意说：“我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