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光
2012年8月2日，暑假。
床上的少女紧皱着眉头，像被梦魇住了，枕巾上晕出一滩水痕，要落不落的泪珠挂在颊边。
施嘉是被噩梦惊醒的。
梦中母亲一身病服，瘦削的身影赤脚站在一片黑暗中。
宽大的衣衫被凌冽的寒风吹得猎猎作响。在寂寥的空气中，母亲转过苍白的面容，眼含担忧，然后冲她一笑，被身后的黑暗所吞噬......
风中隐隐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嘉嘉，照顾好自己。滋——滋——”
少女眼含恐惧，披散着一头乱发，满面泪痕地坐起。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做相同的梦了。
施嘉着急地看了眼左手手臂，上面标注着一串数字‘365’，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数字红得跟鲜血一样，像有生命一般在流动。
这数字除了她，没人能看见，‘它’是母亲的死亡倒计时。
桌上嗡嗡振动的手机提示声拉回了施嘉的思绪。
她慌乱地赤脚跑过去，划开屏幕，是母亲许妍的短信。
[嘉嘉，妈妈今天临时要出差，后天回来。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电话。]
下面还附着一条许妍的转账信息。
施嘉苍白的唇，隐隐有点了点血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面容拨开了愁绪。
[好的。]她回复到。
这是施嘉重生的第二年。
她是个单亲家庭，父亲早亡。母亲许妍在少女很小的时候独自来到A市工作，摸爬滚打到现在。前世许妍忙于工作，从小施嘉由外婆照顾，在C县长大。
直到施嘉高二时，母亲突然生了一场病。先是身体不适，疏忽大意下变成无可挽回的绝症，最后母亲被病痛带走。
因为女儿故去，忧思过重的外婆也缠绵病榻，不久撒手离开。
孤独的少女独自生活了一年，最后在高三还未结束的那个冬天，精神恍惚中被车祸带走了年轻的生命。
感谢上天垂怜，她在初三重生了。
重生后为了挽回母亲的生命。这一年她几乎埋进书里，才成功升学来A市。这个母亲生活的城市，在病痛还未开始的时候。
白纱窗外溜进来的晨光，笼罩在少女身上，好似一个拥抱。
收回迷乱的思绪，施嘉走进浴室，用冷水拍了拍满是泪痕的脸。
还好，还不晚，一切还有机会。
镜中的少女，小巧白皙的脸上满是坚毅。洗漱完，施嘉带着手机钥匙，背着小包出门了。
刚来A市，施嘉对这边环境还很陌生，她看着手机导航来到附近一家大型超市。
母亲工作繁忙，常年不在家，冰箱中除了啤酒就是冷饮。少女已经吃了一周外卖，再也忍受不了，准备出门买点新鲜的食材自己做饭。
少女当然会做饭，前世独自生活，她的生活技能已经点满了。
施嘉推着购物车走在超市水果区，车里已经满满当当。过道狭窄，正在她避着旁边的孩童，拉着购物车缓慢往后退时，少女撞入了一个怀抱。
身后的人个子高挑，施嘉的头顶仅勉强到对方下巴，胸膛并不宽厚，是个少年。意外发生时，少年反射性抬手虚握着少女的肩膀，肩上的手指骨节分明。
“抱歉。”身后的少年放开手，后退一步转身离开。等少女转头望去，仅看见一道逆光的背影。
——
回到家，施嘉把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桌上，揉了揉手上被勒出的淤痕，打开冰箱将东西一一摆放好。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正是中午十一点整。少女拿出番茄和鸡蛋，动作利落地煮了碗面条果腹。
午饭后，收拾好厨房，施嘉回到卧室拿出高中的课本，开始认真地学习。
不努力不行啊，少女要就读的是A市的重点高中，跟她前世在C县受到的教育节奏、环境等都有很大的差异。
上辈子少女的高中生活是灰暗的，支离破碎的。
重来一次，除了母亲和外婆的身体健康需要注意，尽最大努力过好高中生活，让自己不留遗憾也是施嘉的一个执念。
直到窗外日暮西垂，她才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因长时间低头而酸痛的脖子。
随后起身走到厨房蒸上一小碗米饭，就中午提前炖好的排骨汤解决了晚餐。
饭后继续回到卧室学习，晚上十点整准时上床睡觉。就这样规律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母亲许妍回家。
第三天傍晚，当许妍一脸疲惫拖着行李回来时，施嘉正做好晚饭准备端上桌子。
注意到玄关的动静，少女怔愣了下，恍若隔世，随即放下手中的盘子，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下，吧嗒吧嗒踩着拖鞋迎过去。
许妍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妆容精致，穿着白色雪纺衬衫和蓝色包臀及膝裙，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她正一手撑着墙，一手脱下白色尖头高跟鞋。
连日的轮轴转让她抿着一张唇，显得有点生人勿进。
这时跑过来的少女，冲破了身周冷漠的屏障，一把抱住了她。
施嘉用纤瘦的手臂，环抱住母亲，轻轻埋头在女人的颈肩。少女少见的亲昵举动，让许妍有点手足无措。
母女俩多年缺少交流，但这刻的脉脉温情却像一道暖流包裹住她，让她浑身暖洋洋的。
“妈妈，我很想你。”许妍怀中的少女闷闷开口。
许妍自认为不是个好母亲，对施嘉缺少陪伴，所以一直心怀抱歉。多年的别离，让她不知道如何和已出落得鲜嫩的少女相处。
只讷讷道：“我也想你。”
好在施嘉不在意，她理解母亲，也珍惜来之不易的温暖。少女边扬起笑脸，接过母亲的行李，边推着母亲去梳洗。
“妈妈，你休息会，等会尝尝我做的饭。”
看着施嘉忙前忙后的身影，许妍恍惚察觉，之前还腼腆羞涩的少女，在她不经意间，已经长大了。
次日，在施嘉的软磨硬泡之下，终于磨得母亲一起去体检。她还牢牢记得，未来将会带走母亲生命的疾病。
体检完，报告需要等几天。母女俩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当然是施嘉主动挽的，许妍刚开始还僵硬着身体，后来就渐渐放松下来。
母女俩第一次并肩悠闲走在街上。
这是附近的一条商业街，商场饭店游乐场等设施一应俱全，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身影。
附近衣着靓丽青春的少女们，引起了许妍的注意。
她看了看身旁，T恤牛仔裤的施嘉，思量了下，拉着少女拐进商场，来到一家主营少女服饰的品牌店。
这个年龄的女孩正是含苞待放的时候，怎么能不多穿点漂亮的衣服。
少女有点无奈。
在穿着打扮这方面她真的没有太多要求，上辈子除了读书就是层出不穷的打击，完全没有机会。这辈子，她带着执念回来，也没时间腾出心思捯饬自己。
不过，母亲急于弥补的爱，少女感受到了，也就随着许妍折腾。
一天下来母女俩满载而归，实在是因为许妍享受到了打扮女儿的乐趣。
而且少女比例好，穿着普通的T恤牛仔裤都好看，在导购员一声声赞不绝口的惊叹中，许妍逐渐放飞了自我，甚至兴起带着施嘉去做了个发型。
当然，因为少女还是学生，就让理发师稍微修剪了下。
镜中的少女，一头乌黑的披肩发，发尾修出层次，薄薄的刘海下隐约可以看见光洁的额头。她睁着明亮的杏眼，瞳孔是如墨的黑，在灯光下，布满璀璨的星星。
许妍看着焕然一新的施嘉，心中一阵骄傲，美貌随她。
夜晚，母女俩在外面解决了晚饭回到家。许妍临时接到工作电话，先回房间处理事务了。
少女整理好东西，捧着切了一半的西瓜，拿着勺子直接吃。整个人窝在柔软的少发里，拿着手机和远在C县的外婆通话。
原本施嘉来A市，想让外婆一起搬过来的。但是无论母女俩怎么劝说，老人都不愿意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她们只好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候，徐徐图之。
——
2012年9月2日，高一开学日。
这天少女手上出现了一串新的数字。
虽然已是秋天，A市依旧烈日灼灼，少女穿着水蓝色长袖衬衫，灰青色的铅笔裤包裹着笔直匀称的双腿，脚踩一双白色板鞋。娇小的身躯罩在宽大的衣服下，显得瘦骨伶仃。
站在热闹的校园里，但施嘉仿佛置身冰窖，她不自觉摸了下左手手臂，今天早晨手臂上又出现了一串新的倒计时，699天，她推算过，这个代表的日期跟她前世车祸的时间吻合。
但为什么会是在今天才出现，少女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天是向光中学的开学日，许妍因为临时的工作，只能遗憾缺席。
这是一所A市老牌的重点高中。前世她就读的侨中，虽然也是C县的重点，但比起向光仍是云泥之别。
当然与向光高得令人咂舌的录取分数线相对的，是漂亮的升学率。
校道两旁种满了樱花，飒爽的秋风裹挟着花瓣簌簌落下，铺上了一片粉色的地毯。
少女随意抬手擦去鬓边的汗珠，压了压头顶的鸭舌帽，帽檐在白皙的脸上遮出一小片朦胧阴影。
鼓鼓囊囊的行李对于瘦小的施嘉来说，实在有点负担。她走到路边放下行李袋，甩了甩酸涩的手，秀气地皱了下鼻头，白嫩的手心已经有道深深的勒痕。
这时，人流中的一个少年逆着光朝这个方向走来。
突然骤起的秋风将施嘉头上的帽子卷着往前送去，正巧落在抬步而来的少年脚边。
少女有点尴尬，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挠头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就在她弯下身子准备捡起帽子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拿起帽子，递到她面前。
施嘉抬头，陷入一片琥珀色的海，耀目的阳光碎金般洒在少年身上，在身后晕开朦胧的光圈。
少年的眼睛是温暖的琥珀色，像她在C县看过的海边夕阳，落幕的光粒融入深沉的海中，染出一片粼粼的光辉。
“同学，你的帽子。”清朗温润的声音将施嘉的思绪拉回。
“不好......不好意思，额......不对，谢谢你！”施嘉收回思绪，接过帽子，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手尖不自觉攥紧帽檐，慌乱鞠躬道谢。
再抬头，阳光拥簇着少年离开的背影，风中裹着花香，少年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