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
松软的绣花鞋踩在大殿里的地毯上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两侧侍候的宫女见到余稚龄纷纷退让,余稚龄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嘴角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位之上的陈皇在看见余稚龄的那一刻停住了话语,极力争辩的陈良甫向余稚龄拱手见礼,满脸横肉的崔将军极为不情愿的为余稚龄让出位置。
她却一句话也不说,素白的双手轻轻提起裙摆,在左手边唯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微微抬起眼眸,迎上晋南王徐斐的目光,他就坐在对面,弯曲的手臂搭在扶手上,青鸦色的军靴随着双腿的动作交叉在一起。
余稚龄看着他,看他束发的发簪,看他半披在肩头的发尾,看他眼角的线条更具有了飞扬的趋势,看他纯白的宽腰带上金黄色的麦穗纹,看他那一身血雨烈火般的长袍……
她向后歪了歪头,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咬在牙齿间,换了个角度,她注意到了徐斐腰间挂着的玉佩,她想要再去看,却发现只有一件玉佩,孤零零的好没有意思。
手中的折扇‘唰’的展开,隔着扇缝,她又一次注意到了徐斐的目光。
折扇遮挡下的杏核眼眨了眨,上头坐着的陈皇忽然问道:“肴相,对这件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余稚龄这样说着,却看向陈良甫笑了笑:“皇上问臣这些做什么呢?”
她说完这话,便站起身,缓缓移动脚步,不再理会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从陈皇的宫殿里出来,走到京城里最繁华的如意坊,也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嬉笑喧嚣的前院里客人来来往往,穿回廊而过的后院,一张石桌,隐隐可听见后山里潺潺的流水声。
“寒酥这儿的生意,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余稚龄舀了一勺老豆腐放在碗里,抬眸看了一眼正端着一碟子煎鱼过来的寒酥。
洛寒酥在余稚龄身边的凳子上坐下,笑了笑道:“没受什么影响,昨儿晚上统账,还比前两日多了不少呢。这是世子爷派人送过来的鱼,这两尾品相差点,就用油煎了。剩下的放在小池塘养着呢,姑娘明儿再来,正好清蒸了吃。”
“明儿再说明儿的吧,这两天事情也多……这鱼刺少,做了鱼汤也是不错的。”余稚龄说道。
郑铎夹起一块煎鱼,尚未冷却的油泡烫到舌头,却仍旧舍不得吐出来,只是嘘嘘的吸溜着凉气:“也不看看你上头的人是谁,有咱郑小爷罩着,他们还都要上你这儿来寻一份庇护呢。”
洛寒酥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余稚龄瞥了一眼郑铎,道:“你且珍惜现在的轻松日子吧,等不及这顿饭吃完,皇上的懿旨就要下来了。”
“咦。”郑铎怪叫一声,伸长脖子凑近了余稚龄问道:“那你没有当场回绝啊?”
“没有。”余稚龄眯起眼睛:“我觉得你太闲了,要找点事情做做。”
还没等余稚龄说完,郑铎便连连摆手:“快没有,快没有,小爷衙门里的事儿,还好些没处理完呢。”
“朝食的时候,七皇子府里的管家到我这里来订了一间上房,点着名字要四碗长生羹送过去。“洛寒酥和余稚龄说道。
“你按着他的要求办就是了。”余稚龄垂着眼眸,将一盅果子酒倒进了琉璃做的酒杯中。
“皇上前脚刚将百官聚集在弥彰,这陈良甫后脚请客,就要订如意坊的位置,啧啧,怪不得七皇子这样的出身,也能得到皇上如此的器重。”郑铎一颗一颗的剥着花生米。
“那是他陈良甫的造化。”余稚龄将手中的筷子搭在停筷箸上。
“如今晋南王骤然回京,十二更又颇有动作,皇上虽在栽培七皇子,却也想要咱们出手制衡十二更。所以王雁卿,我们是否要让七皇子的人找到他?”
伴随着一个利落的翻身,夏始出现在众人面前,向余稚龄问道。
“如果他们找不到王雁卿,这些事情又怎么会有继续的发展呢?”余稚龄顿了顿,又说道:“你跟紧点,别让他们的手,伸到北疆去。”
“卑职明白。”颍川拱手说道:“还有一事,曹公公送皇上的懿旨过来,安排主子去调查顺平公死亡的原因。”
说话之间,石桌上的菜肴已经撤了下去,转而盛上清凉又解渴的杨梅汁,放在一个硕大的瓷碗中,洛寒酥正用一只小巧的葫芦瓢,舀进和大瓷碗一模一样的小碗中。
余稚龄捧着手边的小碗,缓步走上了停在如意坊门前的轿撵。
才走出了两条街,一顶粉红色的软轿便挡住了余稚龄的去路,她动也未动,只听着银铃铛的声音,便知道是高裕公主。
那小丫头麻烦的紧,幸而她并没有注意到余稚龄,兴冲冲地跳下轿子,往陈良甫的府中去了。
“哥哥,哥哥。你可要快些将祈安汕的人抓住了才行啊。”高裕扑在陈良甫的怀中,仰起头来撅着小嘴:“阿玉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一个人在府中无聊的厉害。”
陈良甫心中犯愁,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安慰高裕道:“晚上七哥就带你出去……”
“啊!要去哪里啊?”高裕不等陈良甫说完,便兴奋的问道。
“去如意坊吃长生羹怎么样?阿玉不是最喜欢吃了吗?”陈良甫轻抚着高裕的脊背,温声笑道。
高裕听到陈良甫的话语,嘻嘻的笑道:“七哥不是只到楚女姐姐的楚雨门吃饭嘛,今儿怎么忽然要换地方了呢?”
陈良甫丝毫没有因为高裕的话语感到窘迫,他依旧用温和的声音说道:“如意坊的长生羹,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那确实是。”高裕在陈良甫的话语中渐渐忘记了刚刚的调侃,偏着头想了想,终于说道:“那什么时候去呢?”
“就晚上。”陈良甫笑着应道:“约了你四哥,咱们一起过去。”
“四哥……”高裕撇了撇嘴:“最是古板无趣了。”
“阿玉,不要这样说你四哥。”陈良甫提醒道。
高裕不满地争辩道:“怎么不是呢?他总是在说朝堂上的事情,阿玉一句都听不懂。”
陈良甫将手中的竹笺摊开在高裕公主的眼前,笑道:“七哥这里也都是案牍文书,也没见你少往这里来啊。”
高裕吐了吐舌头:“那怎么能一样呢,七哥是最疼阿玉的了。”
陈良甫看着高裕公主,目光里是难以觉察的神情:“四哥对阿玉也很好的……阿玉不去选漂亮的裙子吗?”
裙子的话题顿时吸引住了高裕公主全部的注意力,她欢快地站起身:“哦,是呀,七哥你觉得我穿什么颜色的好看呢?”
小姑娘肉乎乎的包子脸凑在陈良甫的眼前,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
“就那件淡粉色的,上次看你穿过挺好看的。”陈良甫向后仰着身子,微微拉开了和高裕公主之间的距离。
“才不要嘛,那件粉色的已经穿过了。”高裕公主仰起脸:“我要去再做一件新的才行呢。”她一面说着,一面蹦跳着走出了房间。
当余稚龄的轿撵停在顺平公府门前的时候,晋南王徐斐的守卫早已经伫立在府门两侧,他们腰间青鸦色的腰带,就是对身份最好的表明。
余稚龄随手将小碗递给伺候的人,漂亮的杏核眼中迸射出凛栗的光芒,她缓步走下轿撵,宽大的裙摆在她脚边逦迤开。
门口守卫的士兵并没有阻碍她的进入,致使余稚龄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前堂的晋南王徐斐。
她的眉眼在一瞬间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如果你见过四月份的春意,那么就一定会联想到灼灼的桃花;如果你见过丛兰中的春荷,那么就一定会感受到生机般的婀娜;如果你还能够有幸来一趟顺平公府,那么在这一刻,就只会惊叹于青砖绿瓦的黯然失色。
她就这样走进来,令徐斐手中的茶杯顿了顿。
“你来的刚好,赶上了一口鲜。”徐斐将斟好茶水的益阳盏端给余稚龄。
余稚龄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徐斐,在他关注的目光中,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只是放在茶杯的那一刻,她没有注意到坐在对边的那个人,嘴角不经意闪过的一抹笑意。
“王爷好生空闲,若实在是没什么差事要办,等着本宫下次面见皇上,也可帮您推荐推荐。”余稚龄懒散的翘起二郎腿,一脸真诚地看着徐斐。
“哦,是吗?”徐斐挑了挑眉:“若真是这样,还得要感谢辽西王家的大小姐了。”他笑起来,眼尾飞扬的弧度就像是故意在挑衅余稚龄的神经:“既然是这样,顺平公的尸首,十二更就先替余大小姐收着了。”
转身而去,他那身鲜红如血的衣裳慢慢和外界的黑暗融为一体,余稚龄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眼眸也如同深夜的黑暗一般,难以捉摸又无可觉察。
“幺姑,幺姑。”郑铎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把扑在余稚龄身边的小茶几上:“晋南王……晋南王,他怎么会在这里?”
“顺平公的尸首,十二更带走了。”余稚龄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褶皱。
“啊?为什么啊?这个差事皇上事交给咱们来做了,他们十二更有什么权力?他们把顺平公的尸首都带走了,咱们这个案子还怎么破?”
郑铎跟在余稚龄的身后,见对方只是耸了耸肩,又问道:“幺姑,你怎么不回答我?”
“你说那么多问题,我回答哪一个啊?”余稚龄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一边翻看地上的蒲团,一边说道:“首先,案子肯定还是要办的。其次,不管十二更在皇上那里有没有权力,这样对咱们弥彰,肯定是不行的。最后,要怎么破案?好好找线索吧。”
郑铎再没有说话,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细细嗦嗦翻找东西的声音。
“咦。”隔了半晌,郑铎忽然说道:“幺姑,有个地方很奇怪。”
“怎么了?”余稚龄从一堆手稿中抬起眼眸问道。
“十二更派人将顺平公的尸首带走,这里的线索为什么一处都没有动过呢?”郑铎将沾有血迹的手指伸向余稚龄:“周围并没有人翻找的痕迹。”
余稚龄走过来,看着郑铎手上沾有的血渍在烛光的照耀下隐隐泛着暗青的颜色:“死因可以确定了吗?”
“从血渍来看是藻黔蛇毒,不过这几处血迹留的有点刻意。”他边说边摇了摇头。
余稚龄冷笑一声,道:“如今这样说来,倒是必须要去一趟十二更了。”
郑铎皱了皱眉:“藻黔蛇毒的提炼很有讲究,没能掌握关键技术的人弄出来的蛇毒并不能够将人置于死地。只不过这个做蛇毒的人是先前就知道了蛇毒的浓度不足以杀掉顺平公,还是到这里才发现的呢?”
“天下能要人性命的毒药有千万种,偏偏就选了藻黔蛇毒……”余稚龄宛若喃喃自语般若有所思,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招呼郑铎道:“你过来看这个。”
一份手稿被从蒲团下面的杂草中拿出来,琐碎的菱形图画在余稚龄的手中拼凑出来,一条通往沙岭深处的道路赫然出现在上面。
“是薛町镇!”郑铎一眼认出了地图上一处被红圈圈出来的地方。
“这里是薛町镇。”余稚龄指着上面的一处小村落:“往西南方向还有几处被圈画出来的地方,皆是通往薛町镇的要塞,但是你看。”余稚龄素白的手指在地图上不断游走:“红圈并没有在薛町镇这里停下来,画圈的人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在薛町镇。”
“幺姑觉得画图的人并不是顺平公?”郑铎眉眼狠戾,思考着其中的联系。
“这不太好说,但凶手和顺平公,总要有一个人和这幅地图有关联,又或者,这幅图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余稚龄的目光依旧盯在地图上。
“你看这里。”她忽然说道:“这里的圈画出来的地方,左右两边,分别在两个山岭上,来往的人如果走了其中一处,就不可能再去走另外一处……”
“所以他还没有找到最终的路线。”郑铎反问道。
余稚龄摇了摇头:“这两个地方都能够到达沙岭深涧,这个人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去实地勘探。”
“你在想什么?”余稚龄迟迟没有得到郑铎的回应,问道。
“我在想,从顺平公薨逝到现在,都有谁来过这里。”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在桌子上画了两个圈:“七皇子陈良甫或者十二更的人。”
余稚龄不置可否,反而放下手中的地图,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朝廷里有权有势的官员那么多,凶手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顺平公呢?”
郑铎沉吟道:“顺平公府的位置谈不上便利……左邻督查坊,右边隔着一条小巷子就是燕国公府,距离城门又太远,怎么来说都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抬起眼眸看向余稚龄:“难道顺平公真得招惹上了什么事情?”
“若真是硬茬儿,也不敢这么轻易就杀掉。”余稚龄冷哼一声道:“顺平公一脉子侄平庸,凶手选择这样的对象,便省去了不少后续的麻烦。如此看来,这些人的目的,并不在此处。”
洛寒酥的如意坊,此时因为陈良甫一行人的到来,正是一番喧嚣热闹的景象。宽敞的雅间,四周围架的蜡烛将光线点亮如同白昼一般,一张精秀的实木桌前,陈良甫俯身为四皇子斟酒:“四哥,要说咱们兄弟两人也有好些日子没在一起吃过饭了。”
四皇子陈善宇笑道:“七弟最近正忙着调查京中起火一事,我想着是等你的差事办妥当了,再和你聚聚呢。没成想倒让你抢了先,可是调查的有些许眉目了?”
陈良甫的笑容略显的有些尴尬,一双桃花眼中的目光也有些躲闪:“不瞒四哥说,我现在是一丁点线索也没有。”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其实咱们也都明白,这明摆着就是祈安汕的人搞的鬼,但这群人是神龙不见首尾,兄弟我忙活了这么些天,愣是一个影子也没见到。”
陈善宇周正的眉眼看着对面的陈良甫,道:“父皇若是将顺平公一案交给你调查,就好了。不过幺姑为人和善,在朝为官也这么些年了,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去问她,她断然也没有不告诉你的道理。”
陈良甫眼眸中的光影一闪,立刻顺着陈善宇的话语说道:“肴相经手过不少差事,顺平公一案交给她也是万分妥当。况且调查起火原因已经是弄的小弟焦头烂额,断然是不能够再腾出一只手处理顺平公一案了。”
陈善宇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坐在身边的钱美人娇滴滴的凑过来:“两位殿下也说了不少话了,喝点果子酒润润嗓子吧。”
陈良甫的目光久久落在钱美人的身上,忽然叹道:“夫人和令尊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吧。”
钱美人一愣,神情顿变,良久才说道:“算着日子也快十年了……”
“眼看就要到阖家团圆的中秋节了,夫人就不想和令尊见见吗?”陈良甫并没有就此放过钱美人。